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簪花   作者:似融   文案:   宋显白白取了一个“显”字。   他是武帝的子嗣中最为不显的一个,可也已经长到了想要继承属于无上君父的一切的年龄。   包括昭阳殿里那一株美丽的莬丝子。   美女贵妃小妈攻 X 白切黑双面人影帝直男受   视角主攻   预警在正文,可看可不看   随缘更,不坑   可看可不看的预警   之前有读者留言说预警放文案有点影响不想被透的人的阅读体验,预警就改放到正文了。   因为作者萌点奇怪,所以看了预警也不保证不会被雷。   预警1: 攻是小妈,真的小妈。   预警2: 武帝不是开篇就死工具人,戏份还挺重,问就是父权拌小妈美味加倍。   预警3: 攻因为成长环境的问题,为人处事的逻辑非常诡异,生存逻辑就是能靠脸的时候就靠脸,不能靠脸的时候就靠眼泪,所以在某个层面上会觉得他是个美丽蠢货,前期又娇又蠢迪克大。 第1章   十二月的含元殿像一尊冬眠的沉默异兽盘踞在深厚的素雪之上,远处遥遥有细碎金铃声伴着内侍尖锐的开道唱和声一路漫漫而来。   这才天际初明,大元后宫又因皇后的缘故素来规矩森严,此时宫道上鲜有宫人行走,但来的这半幅皇后仪仗,仍旧是一步一顿,款款前行,不知何时才能攀上含元殿前百余级的龙纹长阶。   待到一丝橙绯撕裂天际乍破而出之时,内侍悠长的通传终于打破了含元殿前的沉重的寂静。   不多时,一红袍貂寺自长阶上方手持灰白拂尘踏着一侧的小路孤身而下,他行得很快,但脚步极稳。那袭红衣像是一抹鬼魅飘荡落在了仪仗之前,他灰白的发丝因突然的停顿与跪拜荡出了一个微弱的弧度,“萧贵妃娘娘,陛下有请。”   被称作萧贵妃的女人这才迤迤然扶着宫女的手,稳稳当当地一脚踏在了跪地的小内侍的脊背上,轻轻落了地。她的身量足足高出了身侧仕女一首,但倒也并不算极为惹眼,毕竟大元妇人多好重底,尤以身份贵重者甚。以示步履窈窕,尊贵款慢。   这位足以动用半幅皇后仪仗的女子,应是这大元后宫中权势极鼎盛之人,但因皇帝病重,无人胆敢在这个时候艳丽装饰,她亦不过素面朝天,只一根极长的镶宝金簪松松挽起了全部长发。   萧贵妃任由自己厚重繁复的浅紫衣摆落在了积雪之上,她没有让宫人跟随,只是自己随在这位武帝身侧最亲近之人的身后缓缓上行着。   含元殿内药气深重,龙涎香点得又重,殿内帷幔层层烟气缭绕,是有意的手段,叫人瞧不清君父圣容,令皇威莫测。只是骤然走入殿中,深深吸上一口气,便觉得肺腑都由内而外的发苦了。   萧贵妃的衣摆沾上了不少积雪,一走进这间被暖笼熏得有些闷热的宫殿便都化作黏腻的水渍,随着她的前行,在含元殿锃亮可鉴的紫金地砖上拖拽出一道蜿蜒湿痕。但也立即有宫女无声地爬跪下来一寸寸擦去,防止不慎令贵人滑足。   萧贵妃随着红衣大貂寺走过十二道玄黑金龙帷幔,轻车熟路地进了内室,再转过九折的沉香盘龙屏风便是天子的龙榻了。   内室灯烛昏暗,远远地瞧不仔细武帝的模样,萧贵妃虽已然打扮净素,身上的玉佩禁步仍旧难免,叮咚作响地遥遥就告知了床上的武帝她的到来。   武帝远远听见声响,坐起身,看见了那道在柔软纱缦之后瞧不明晰的身影,他沙哑地呼唤了一声,“令仪,你来了。”   萧贵妃没有立刻答话,而是行至了龙榻便边自顾自地坐下,接过内监递来的描金珐琅药碗,如同往日一般细心搅动这银质汤勺,准备着侍奉汤药。   自武帝病重,便只许她一人侍奉,这是难得的荣宠,但落在萧贵妃的身上,却又显得不那么醒目了。   毕竟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宫便是妃位,再三月后晋了贵妃,若非大元皇贵妃之位于皇后在时,除冲喜之用外从不册立,怕是早早地也就不止于贵妃的位置了。   待到温度差不多了,她才舀起一勺徐徐递至武帝的唇边,勺柄轻轻磕在她食指的多宝戒指上发出一声脆响。   灯烛暧昧不清地落在她的脸上,让人轻而易举地就能明白她因何盛宠。   那张苍白的脸蛋粉黛未施,却依旧绝色难掩,她秾艳端丽却比之一般女子更为鲜明戾气的眉眼间,因为武帝方才的呼唤而带着恍若天真少女的懵懂无知。   她饱满的唇瓣轻启,疑惑发问,“陛下是病糊涂了吗?我是令明啊,姐姐早在十余年前就故去呀。”   萧贵妃的声音悦耳极了,可竟是清冽微沙的男声。   武帝那张即使病容,也难掩曾经英俊的深邃面庞露出一丝抱歉,“是了,是朕病糊涂了。”   武帝推开萧令明仍要侍奉汤药的手,他坐起身子,掩唇咳嗽了一声。他一生武功煊赫,治国有方,百年之后后人如何也该称一句明主圣君,但即使如此,仍旧逃不过生老病死。   武帝眯着眼透过层层厚重帷幔的间隙去瞧窗牖外澄明的天际,他伸手扶了一记萧令明的苍白脸颊,带着一丝诡谲的惋惜缓缓开口,“朕这一病,怕是好不了了。”   萧令明搁下汤碗,下意识地抚了一下散落的鬓发,他做了十年的女人,有些习惯早就融进骨血,若是萧令仪还活着,看到自己当年早慧聪颖,人见人喜的幼弟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怕是也会惊愕变色。   “陛下说什么呢,陛下万岁安康。”萧令明拍了拍武帝的脊背,说着习惯了的吉祥话。   武帝伸手拔了他头上的簪子,三千青丝纷扬坠落,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萧令明的发丝,“朝臣也是这么觉得的,多有劝朕该册立太子了。明儿觉得朕该立谁?”   萧令明垂眼,是仔细温柔的语调,但话讲得敷衍,“陛下心中自有决断。”   武帝却伸手抓了萧令明的手,萧令明高挑,手掌也并不比武帝小上太多钱,但却修长纤瘦,能叫武帝一手团在掌中,“也是,明儿不是皇后,与明儿确实无甚关系。”   武帝的掌心带着多年弓马征战留下粗糙,磨得萧令明如今只用来调脂抹粉的掌心生疼,武帝拍了拍萧令明的手背,缓缓道:“山陵崩时,你同朕一道去了吧。桩桩旧事便可如此一道了了。”   萧令明的指尖勃然一抖,他怔愣地抬眼看着武帝。   武帝不去看他,反抓着震惊太过的他,一路拖行至书案前。武帝将人在身边按着,亲自提笔在绢纸上写了个铁画银钩的明字。   “朕会留下遗诏 ,追你为后,明字便为尊号,亦不算叫你的令明二字彻底湮没世间。只是朕的陵寝有令仪合葬……”   萧令明死死盯着细白绢纸上的那个墨黑的嶙峋日月。   ——他才二十六岁。   ——即使从他十六岁起,萧令明就已经在这枯红宫墙中意另一种形式死去了。   ——但他不想死。   萧令明张了张口,他看着武帝,哑声道:“我不想死。”   “——我不想殉葬。”   武帝松了手,转过身来看他,他伸手按在萧令明的后脑,在他的眉心印下了一个干燥温热的亲吻,他确实是很对不起这个孩子的。   他和萧令仪,都对不起他。   武帝就这样端详着萧令明那张与萧令仪相似的美丽面庞因为不甘和恐惧一点点扭曲起来。   这个被自己放在妾室的位置上,看着长大的孩子,望着自己,又一次重复了一遍,“我不想死。”   武帝优雅地摊开了手,带着点儿无能为力的惋惜,“祖制难违,无出妃嫔皆要生殉。只是她们只得白绫三尺,但是朕舍不得明儿受那种苦楚,朕许你届时一杯鸩酒。”   武帝走开了两步,又去添了一把药香,“朕其实也不舍得你如此草草一生,但你当初一碗绝嗣汤药替你姐姐递给了朕,朕如今没有年幼子嗣可以过继于你了,朕的孩子们都长成了。”   “——明儿,你的生路,是你当初自己断了的。”   萧令明陡然回首望向这个制造了他毕生噩梦的无上君父。   武帝勾唇轻轻一笑,擦肩走过他的身侧,柔软的寝衣擦过萧令明的手背,带着缠绵的龙涎香气独自往外殿走去。   “不过明儿,若是朕的哪位好女儿好儿子,愿意给你磕头叫上一声母妃,你就能得活了。” 第2章   “陛下,三殿下前来请安。”大貂寺的通禀打破了含元殿内凝重的沉默。   萧令明躬身便要告退,武帝拿着他来时的那根发钗拦住了他。   武帝叹了口气,走到萧令明的身前将人按坐到了矮榻上,亲手替他挽起了头发,他身上浓重发苦的龙涎香将萧令明彻底地包裹其中。   一根长簪将发髻松松挽就,几缕发丝不可避免地坠了下来。武帝伸手往他耳后一挑,而后俯身缓缓在萧令明的眉心落下一吻,低语道:“明儿既然不想生殉,便该主动些不是么?”   …   宋显绕过九折屏风的时候看到了一身淡紫素服的萧贵妃坐在龙榻边显然愣了一下。这位贵妃娘娘素来难见,即使撞上了他们这些皇子公主也多刻意避开。   她就像是武帝的禁脔、宝物,被堂而皇之地珍藏在重重宫阙之中,不见天日。   但宋显脸上的表情也就只持续了一瞬,就如常地恭谨跪下,讨巧道:“儿臣参见父皇,见过萧母妃,父皇万福,母妃安康。”   武帝伸手随意一抬,“起来吧。”又问,“雅儿怎么没与你一道入宫?”   宋显答:“雅儿今晨起身时有些不适,想是月份大了的缘故。”   武帝嗯了一声,交代:“医令有言雅儿腹中当是个男孩儿,算是朕膝下的第一个孙儿,你与她切要当心着。”   宋显应了声是又说:“有父皇福泽庇佑,雅儿定能替父皇诞下皇孙。”   “爱妃新得的几匹料子柔软光腻,叫显儿带回去给雅儿。”武帝拍了拍掌中萧贵妃的苍白的手背,毫无征兆地吩咐了一句话。   萧贵妃原本只是坐着把玩着手指上的多宝戒指,对父子二人的对话好似没有半点兴趣。骤然被武帝一点似乎也有些惊讶,她侧首看了眼武帝,而后对宋显轻缓开口,“既然陛下都开口了,显儿同本宫走一趟吧。那是难得的好缎子,都说小孩儿娇贵,正好得用。”   萧贵妃的声音沙软绵婉极了,就如同裹在她身上的玄色软纱一样。头一次这样近的距离听她讲这样大段的话,宋显有些不适,手腕上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武帝懒洋洋地一摆手,显然不想留人了,“这就去吧。”   萧贵妃便一手虚提了裙角一礼,就要与宋显一道出去,却又在迈出一步之后被武帝叫住。   “晚上过来。”武帝说。   萧贵妃柔顺地点了头,这才礼数周全地退了下去。   大元后宫有例,非内人不得乘辇。已经出宫立府的皇子没有天子的恩典,自然是乘不得撵的。   宋显便跟在萧贵妃的驾辇旁插袖走着。   宋显一身嵌金青衣,身上佩玉叮当,款款而行,很是俊雅风流的模样,难怪定远侯嫡女当年一见倾心,   不过他悠悠走着自己不觉得累,倒是把那位萧贵妃看累了。   这么前行了一会儿,萧贵妃带着璀璨多宝戒指的食指就叩叩敲了敲屏几,宫人便立刻乖觉地停下了。   “上来吧,看你走得晃眼睛。”萧贵妃曼声道。   “娘娘……这不合规矩。”宋显弯腰一礼,虽说辇轿宽大乘上三人亦是绰绰有余,但这萧贵妃虽是他名义上的庶母,却不过大他六岁,怎么看两人同乘一辇都有些不太合适。   且他这话说得有几分趣味,在武帝面前是亲近讨好的父皇与萧母妃,独处时便成了恭敬的娘娘。   萧令明在后宫一人独大了十年,已经许久没有人会来驳他的兴致了,他连话都懒得说,只是不耐地又敲了一下扶手。   宋显心里头叹了口气,既然这位贵妃娘娘不太在意,那他也不必过分在意了。   怎么说这件事情即使被有心人传扬出去,也不过她萧贵妃的错处。他宋显一个年幼失怙也不甚得宠的皇子,难不成还敢违拧皇帝心尖上的宠妃不成。   宋显上了驾辇,拘束地跪坐着。但即使如此,萧贵妃身上的龙涎香仍旧无孔不入地将他包裹其中,这味道太浓重了些,沉闷枯朽又莫名泛着甜苦。   如此浓重应当不是在含元殿沾染上的,怕是天子荣宠将这天下独一份的龙涎香赐了宠妃。   待到了昭阳殿,宋显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在皇帝面前向来谨慎拘束小心应对,这般耗费心力的事情做惯了,便成了习惯,他一路被萧贵妃身上的龙涎香笼着自然是难以松懈的。   宋显先下了辇,转身便按规矩抬手等着搀扶萧贵妃下辇。   萧贵妃的手隔着衣袖搭在了宋显的腕子上,修长绵软,却比他想象得要大些。   宋显落后半步随她入殿,心想这位贵妃娘娘的身量也太过高挑了。   虽大元女子喜好赤足木屐,木屐厚重能增不少身量,但这位萧贵妃行与他半步之前,甚至比他还高了小半个头。   宋显垂眸敛袖,随在这位萧贵妃的身后走进了堂皇已极的昭阳宫,目不斜视,谦卑非常。   宋显在宫里长到十四岁,在此之前,从未踏足过萧贵妃的宫阙。他在生母宁贵妃的身侧长到了七岁。之后宁贵妃薨逝,便被接到了皇后的永安宫中抚养。   皇后宫里的养着的孩子不少。   虽皇后无所出,但对自己宫里养着的孩子,无论是他这种生母显赫却早逝的,还是生母低位无福抚养的,大多都一视同仁。   比起母后二字,皇后更似国母。母仪天下,高高在上,她所行所为挑不出错出,亦无半丝情分。   要叫如今的三殿下来看,皇后既然无意,又无偏颇,总不必强求,可对于不过几岁的又曾经承欢高位生母膝下的宋显,他曾经也努力讨要过皇后的欢心。   宋显十岁那年,如今的萧贵妃以妃位入宫,三月后便以半幅皇后仪仗册了贵妃。   自萧氏入宫之后,武帝登基以来素来在皇后治下风平浪静的后宫便再也不是皇后的天下了。   不过萧氏虽专宠独大,却从不插手宫务,对皇后亦不过是避而不见,从不主动冒犯。   要叫如今的宋显来看,皇后避居永安,不过是一路打着捧杀这位年少贵妃的打算罢了。   ——只不过皇后失算了,也不能怪她,武帝杀伐果决并不是如何眷恋女色之人,唯独对这位贵妃萧氏竟是一宠就宠了十年。   但于年幼的宋显而言,他作为在皇后宫中的孩子,自然不可与萧氏亲近。   萧贵妃赐了茶座,命人去取料子。等待间她随意地问了几句关于三皇子妃肚子。   萧贵妃端着一副长辈姿态,想要与他拉进关系的意思明显得昭然若揭。但她似乎又是当真好奇的,问得话天真又单纯。   宋显面上不露声色,但心里却是有些差异,他从未想过父亲的这位宠妃竟然是这样的性子。他总觉得能拿捏住武帝的女人,总该是有些过人之处。   可这萧氏除了容色以外,宋显再瞧不出半点可取之处。   宋显心里盘算着仔细回话,一边就不由得开始琢磨,这位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此刻蓦地对他伸出橄榄枝来到底是为什么,且这事儿还是有皇帝亲自点了头的。   ——也不怪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殉葬一事,武帝登基踏着血海尸山。他的皇帝老子并皇帝老子的女人与皇帝老子的几个儿子全在含元殿前被斩草除根了。   当然就不可能按照礼制体体面面的殉葬。再有此事便是百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宫中自然无人亲历此事。   不多一会儿,萧贵妃娘娘的宫里人就备好了东西前来回秉。宋显便做好了躬身告退的准备。可这位贵妃娘娘似乎没有分毫放他走的意味,反倒是直勾勾地上下打量起了他。   就在宋显被她瞧得实在是不自在到了极点的时候,萧贵妃终于开口了。   萧贵妃端的是那样一如既往叫人不适的,沙哑绵软过了头的缠绵语调,问的话,却是大逆不道极了。   她摘下了自己手指上的镶宝珐琅护甲,露出一管鲜红欲滴的腥绯指甲,轻声慢气地开口了,“显儿,想要做太子吗?”   饶是宋显这样做戏的行家,也不由得被她这样大胆的问话惊得眉梢一跳。   一时半会儿倒拿不准,她方才的表现究竟是真的蠢,还是就为了这一句话的试探演到了现在。   宋显挑不出错的连忙起身一躬,“娘娘慎言,显儿并无此心之心。”心中打鼓,难得踌躇。   ——这话到底是萧贵妃问的,还是萧贵妃代那位明堂之上的天子所问。   武帝年轻时四处征战武功煊赫,到如今隐伤复发,身子一日日可见地衰弱了下去。但东宫之位仍旧至今虚悬。朝野上下没人不盯着那个位置,却也没人敢叫天子瞧出来自己盯着那个位置。,   萧贵妃的眼睫垂了一下,她斜斜靠在榻上,半晌不语,只余下耳坠上的东珠一下一下地荡在她苍白精致的下颌边上。   不知过了多久,萧贵妃终于开口了,她像是觉得没了趣味,淡淡一摆手,“你去吧。” 第3章   宋显直到午后,都还以为这一日便是他与这位天子宠妃至多的交集了。   檀苑内,俞雅一面亲自收拾了萧贵妃的赐物,一面道:“我与萧贵妃也无甚接触。”   “她姓萧。”俞雅的声音透着点无端的恐惧,“九族都被夷尽了。”   “且往日内宫宴席里她也不太与人说话,便是皇后娘娘同她讲话她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今日当真是有些蹊跷。”   宋显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父皇的态度也叫人摸不透,且看着吧。”他说完又笑了笑,“父皇一日日病者,该有人比咱们更按捺不住。”   俞雅颔首一笑旋即称是,她抚了抚掌中轻薄的衣料,“当真是极好的东西,这等软滑的丝缎我都没怎么见过呢。”   “本来就是给你的东……”宋显未出口的话,随着俞雅陡然惨白扭曲的面孔而被一下堵在了喉咙里,他愣了一下就倏地伸手去扶。   可未等宋显与周围仆从伸出的手沾上俞雅,她就满脸冷汗地捂着下腹无力倾颓了下去。   而那些自她身下奔涌而出温热鲜血,刹那间就染透了俞雅身上浅碧色的襦裙。   三皇子妃俞雅见红的消息转眼间就递进了内宫,她这一胎极受武帝重视。御医院善千金妇科的圣手几乎全去了三皇子的府上,可仍旧没留住这个万众瞩目的孩子。   俞雅这一胎素来稳健,又因是天子长孙而备受瞩目。   武帝病中免了全部的大小朝时惯在含元殿中与心腹密议朝政,此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   故而此事避无可避地惊动了于长乐宫中终年礼佛的太后。   太后乃当今生母,虽不问世事多年,但难得发作之下,就是皇后也只得于太后座下跪着请罪回话,更遑论送出带毒绢缎的罪魁祸首贵妃萧氏了。   十二月的平京多雨雪,寒冷濡湿,是极为磨人难捱的天气,今日过了午后雨雪就很大了,又利又寒地砸在了地上。   萧令明奉旨安静顺从地跪在长乐宫外凿金雕莲的湿透了的凉寒地砖上,他发上的装饰已经被太后的贴身女官卸了去。此刻一头长发散乱垂落,软软跌在了他刺绣精致地绯红衣摆上。   所幸太后仍是顾及着皇帝,遣了一小宫女替他执伞。可一把小小伞面,在十二月的雨雪之下毫无用处,豆大的水珠裹狭着细碎的冰粒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萧令明的身上,很快就浸透了半边衣衫。   他散落的发丝被雨水浸湿,贴在脖颈与面颊上,衬得他雪肤朱唇,却又因为狼狈之下而越发显露的艳色而显得有些可怖。   略一炷香的时辰过去,长乐宫的大门又一次缓缓打开,年长的女官面目严肃,脸颊干瘪,她端肃地再次发问:“太后问娘娘,认还是不认。”   萧贵妃垂眸曼答,“妾未曾做过,妾与三皇子素无交集。今日赠了绢缎亦不过是奉陛下的意思。”   女官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说一句多余的话,转身回去答话。   “还是不认?”太后饮了一口茶。   女官摇摇头,“萧氏还是称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赠了三殿下绢缎。”她替太后揉捏着肩颈又劝,“毕竟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是她做的又如何,您忘了当年……”   太后睨她一眼,“皇帝到现在都没来,那就是皇帝的态度。”又转向皇后,“皇后,你怎么看。”   皇后端坐下首,打扮朴素,眉眼沉静枯槁得像一尊荒村里就无人问津的佛母,“回母后,若是后宫之中的别人,儿臣觉得便是无辜。无人会这样明目张胆的害人。”   太后看着她,幽幽哼笑一声,“那你是觉得若是萧氏,就不无辜了?”   皇后只道:“元惠皇贵妃之事哪怕时隔多年,亦历历在目,着实骇人非常。”   太后罚跪的地方刁钻,这地砖上花样繁复,且冬日里叫雨水浸透,寒凉刻骨,能挟着寒气一寸寸卡进泡在冰冷雨水里的膝盖中,半个时辰就可叫人一双腿肿胀青紫。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天色乍转,雨雪瞬息间就化作了倾盆大雨,滂沱而下。跪在萧贵妃身后的贴身宫女膝行两步上前,“奴去求陛下……”说着就要起身。   萧令明没有回头看她,“碎儿!跪着。”   萧令明顿了一下终究回了头,他断断续续道:”阖宫上下……什么事情能瞒过他,他不来……就是不想来。你去求了也没有用的……”他话讲得艰难。   他此刻指尖冰冷脱力,掌心却是发烫,膝盖往下已经疼得失知觉,却仍旧不忘安抚道:“左右不过叫人吃些苦头。”   他这话说完,就听见跪在碎儿身后的小宫女中有人仓皇磕头呼了万岁。   萧令明在大雨中艰难地仰起头去看遥遥行来的玄金仪仗,无声地出了一口气。   很快落在他身上的冰冷水珠就叫帝王的华盖尽数隔断了,但武帝站在他一步之外,却未叫他平身,只问了一句,“爱妃有什么想与朕说的吗?”   萧令明仰起头,略摇了摇,“不是我。”   武帝没有说话,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进了长乐宫,随着天子的远去,瓢泼的大雨再一次落回了萧令明的身上,比方才的更为密集更为冰冷。   宋显到了长乐宫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萧氏似乎快要跪不住了,她苍白修长的手徒劳地撑在了雨水里,勉力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萧贵妃濡湿之后宛如厚缎的黑发被湿冷的冬风卷动间露出了耳垂上那颗滚圆的镶金东珠。圆圆一颗坠在萧贵妃苍白精巧的耳垂下,又被如缎黑发裹缠着。   宋显瞥了一眼那在黑发雪肤之下甚至露了败相显得微黄的滚圆东珠,没由来地想,倒是人衬了珠子。   “娘娘!”碎儿惊呼一声。   但她亦是跪了许久,手上也失了力道,眼看萧贵妃就要生生倒进了地上的积水中。   “啪——”   支撑不住颓然倒下萧贵妃被宋显眼疾手快的一把扶住,她冰冷的脊背重重地装进了宋显温热的胸膛。   她勉力扬起头,修长的白皙脖颈甚至因为过于勉强而泛出了几根青筋。   萧贵妃那对笼在浓密眼睫下泛着湿气的漂亮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宋显,含着一汪哀切又柔软的水,她说:“不是我……我没有……”   她没能说完,就脱力的昏了过去。   碎儿不由得失色,“娘娘!”   宋显扶抱着怀里透体冰凉的人不由得皱眉,这样的雨夜叫尚未定罪的一国贵妃在宫外长跪,未免太折磨人了一些。   他扶着人对执伞的宫女道:“进去回一声吧,再去请御医过来。”   “可……”宫女犹豫,三皇子素来是个好性子,但相对的,讲话也立不太住。   谁都知道太后这是有意磋磨,她自然是怕贵人怪罪的。   宋显抱着怀里昏过去人跪在雨里,仍旧是不骄不躁的温柔口吻,“皇祖母一向慈厚,不会怪你,说是予的意思,去吧。”   小宫女点头应了,转身往长乐宫内行去,却没走两步,又跪了下来,“见过圣人。”   宋显怀里尚且抱着昏迷的萧贵妃,他回了头,武帝见了也体谅他此刻不便行礼,一摆手,免了。   武帝快步上前,尊贵的天子一道半跪了下来,珍而重之地从宋显的怀里接过了他的宠妃。   武帝亲自打横抱起了她,一条苍白光洁的胳膊从武帝的怀里垂落,带着腕上的金镯落在了宋显的眼前,被雨水浸成腥红的宫装紧紧贴着这一截腕子,衬出一段湿润的绵白。   “叫御医都去含元殿!”武帝说完又对起身候在一侧的碎儿低声斥道:“废物东西!”   宋显缓缓站起身,恭送君父的远去。   天子的玄金袍服在雨幕中随着急促步履翻涌着,却总能叫宋显从衣袍缝隙间窥见那一道刺目的白。 第4章   萧令明睁眼时,入目的便是含元殿天子床榻上方的朱帐。这帐的颜色朱红沉郁,一打眼红得过了头,倒似泼面而来的厚重血腥。   武帝原本在旁批着折子,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就搁了笔。   武帝坐在床榻边,一手揽了他,“李芙。”   擦着武帝的话尾,着红袍的大貂寺李芙便将一碗正正好的汤药递到了武帝的手边。   萧令明的事情,只要武帝在侧,便从来轮不到下人们插手。   武帝一手端着汤药,一手将他揽在怀里,仔仔细细地一口口亲自喂他。   萧令明坐起时额角还突突的疼,此刻浸在武帝身上浓重的龙涎香里倒是缓上了一点,“什么时辰了?”   “娘娘睡了一日了。”李芙答。   萧令明点了点头,惯极了地就着天子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苦涩的汤药,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一碗温热汤药见了底,四肢也不再那么虚软无力,萧令明便撑着床榻自己坐起了些。   武帝搁了碗,又伸手隔着锦被揉了揉萧令明的膝盖,仿若随口一问,“你就这么任她罚?”   萧令明往耳后理了一下贴在面颊上的发丝,不以为意地答:“不过叫我吃点皮肉苦头,又不能要我性命,随她去吧。”   武帝搁在他膝上的手顿了一下,而后抬手抚上了萧令明足以一手掌握的光洁下颌,一寸寸掰起他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来。   武帝细细地打量着他脸上的神色,神色玩味又透着股子阴沉。萧令明顺极了地低垂下眼帘,脸上没有半点波澜,不喜不怒,任由天子打量。   武帝就这么瞧了一会儿,蓦地玩味一笑,低头在萧令明红得有些病态的唇角印下了一个吻,“爱妃刚入宫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菩萨脾性。”   天子温热又干燥的唇贴在了宠妃冰冷细腻的唇角。萧令明有一瞬觉得滚烫,下意识地就略向后挪了挪。   刚入宫的时候…   萧令明有些恍然,他记不太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天子,半晌张了张口,像是终于回忆起了天子所言是哪一桩旧事。   “那不是我刚入宫的事情。”他纠正,“那是妾初封妃时的事情。”   那会儿他十六岁的生辰刚过,萧令明这三个字也在月余前彻底地消散于人世间了。   这么多年过去,萧令明已经记不清细节了。   只记得还是萧妃的他深夜带人闯入了还是惠妃的那个女人的寝殿。   只一句话,就叫身边的内监把这个素来自傲出身的女人从寝殿的床榻上拖了下来。   那个女人看到他的时候起先是不可置信,萧令明此举确实是过于目中无人的大胆的。可他是武帝的心尖子,便是惠妃因有封号比他身份贵重,她宫里的人也只敢在萧令明的脚边哭求,至多悄悄递个消息出去,连他的一片衣角也不敢沾上。   那时的惠妃见状似乎打了破罐子破摔的主意,她开始了当面的恶毒咒骂,那些背地里针对萧令仪与他的话语全都当面倾倒了出来。   萧令明依稀记得她骂得似乎很难听,但当时的他并不觉得愤怒。他和将死之人较什么劲呢。   皇后和武帝闻讯赶来的时候,那个女人的脖子都已经叫白绫勒断了半根,勉勉强强坠在肩上。   死状着实有些凄惨骇人,饶是武帝的脸上都显出了惊愕。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替萧令明遮掩了,萧妃仍旧是萧妃,只不过白日里还活蹦乱跳四处说嘴的惠妃成了暴病而亡的元惠皇贵妃。   可后来付出的代价,却是至今叫萧令明想起来都脊背发冷。   萧令明难看地笑了笑,“陛下给的教训妾桩桩件件都记得,自然是再不敢了。”   武帝侧首重重地咳了一声,他今日也沾了冷雨,咳嗽比往常更重了些,他咳了好一会儿,才在萧令明的轻抚下总算是止住了。   武帝摆摆手,接过李芙递来的冷茶一饮而尽。他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继续转回看向萧令明,他带着两分没有透进眼底的笑意,“这回可不是教训。”   萧令明一颔首,他的头发密重又柔顺着他的动作自耳后落了大半下来,挡住了小半张脸,“妾知道。”   武帝揉了一把他的头顶,随意道:“知道朕那时为什么来了还叫你跪着么?”   萧令明不语。   武帝见他不答,冷笑一声,掐着他的下巴尖逼他抬头,“说啊。”   萧令明仍旧不语。   武帝冷冷地瞥了他这副伏低做小的样子,捏着他下巴尖的手反手就甩了一个耳光上去。   他出手的力道不重,却足以把萧令明打得偏过头去,打完了才慢悠悠地问:“敢做却不敢说了?前个你在哪宫里睡的?”   武帝仍旧是漫不经心却叫人心底惴惴的语调,“朕年纪上去了,对你也不愿多拘着。可明儿如今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些?   萧令明再抬眼时那对后萧令仪极像的眼睛里已经蓄上了一汪水,他的脸颊被打的那一侧透着点绯,那对饱满的唇瓣略一张,泪就蓦地滑了下来,“那药是当年您亲自灌下的,这东西这么多年了发作起来从来不分时辰地方。”   “您每回都杀了,从不准我身边留个人,可前个晚上事发突然,当时我身边就碎儿一个……我当年保下的人就剩下她一个了!”   萧令明略仰着头,泪水打湿了他浓密的眼睫,那对儿眼珠子养在水里越发黑白分明,此刻直勾勾地仰视着天子,像是有着天大的叫人疼惜的不得已,他问:“我难不成能叫碎儿去死吗?”   武帝盯了他一会儿,到底是软了神色,他伸手粗略地替萧令明抹了脸上的泪,“行了,惯会掉金豆子。朕不过问问,哪儿来那么大气性,前头知道药性发作过身子不行,还在太后那里说跪就跪。到朕这儿,朕倒是罚不得了。”又没忍住说了他一句,“令仪就不这样,你这是像谁。”   萧令明用指腹一点点仔细蹭掉了眼下的泪。听见武帝这么说,反问:“这不是您当年教我的么。”   武帝被他逗笑了,掐了一把他滑腻紧实的脸颊,“去把头梳了,梳完了过来给朕念折子。”   萧令明心底松了口气,这茬算是揭过去了,低声应了一句,退去了内间。   不过一盏茶的时候他就收拾妥当了,因到了夜里,碎儿只取了一支荡着红宝的金簪简单挽了,他行走间还有些慢,步履也不大稳当,当是膝盖仍旧肿痛的缘故。   萧令明自案上取了武帝尚未批完的折子回来,跪坐下来放在了榻边的矮桌上,取了一折,一手执朱,轻声给武帝念着。   ——这是他自小就做惯了的事情。   “……其所请,非朕……”武帝说到这儿顿了一下,问:“这是孙平的第几表了?”   萧令明想了一下,答:“若只论妾批过的,是第二表了。”   武帝一摆手,“那就是第三表了,准了吧。”   萧令明颔首,悬腕纸上写了一个准字的字条夹进了奏折当中,武帝见了略坐起些,训斥道:“糊涂!孙平是老臣,哪有不答直发中书的道理。”   萧令明撅撅嘴把笔往武帝手边一递。   “你随意答意味好听便可。”武帝轻轻拍开他的手,又亲昵地斥了一句,“朕罚不得也罢,如今连说也说不得了?”   萧令明原应了声是,就换了墨批,酝酿了一下正要落笔,听了武帝这一句,动作没停嘴上却是不饶,“本就不是我的事儿,陛下嫌我做得不好,便自己来。哪里出了力还要挨骂这样委屈的事情。”   武帝瞧着萧令明当真与宫妃无二的背影,无声地一笑。   一对儿姐弟偏生性子全然反了过来,怎偏是弟弟生了这样一副知情识趣儿又会来事儿的娇惯性情。   武帝缓缓起了身,行至他身后,看着他一字字地写着。   行文流畅,辞藻严谨,字写得张狂漂亮又不失工整。   ——与天子的亲批如出一辙。   “明儿字写得越发好了。”武帝随口一赞。   被夸了的人仍旧低头写着,不骄不喜发簪上坠着的红宝在萧令明的眉心映出一抹绯色,他笔下不断,乖巧答道:“陛下说要日日都练,我都听着。” 第5章   萧令明代天子答完给孙平的折子,武帝终于赏他歇了会儿。   天子靠在榻上轻慢地冲他招了招手,萧令明揉了一下手腕,而后一手提了绯色的裙摆,顺从地跪坐到了武帝的床榻下。   武帝带着翠玉印戒的手点了点自己被玄色龙袍覆着的膝,萧令明便听话地侧首枕在了天子的膝上。   武帝端详了他一会儿,伸手拔了宠妃的发钗,将他满头青丝放了下来。   天子执掌江山搅弄风云的那只手缓缓插进宠妃的发丝间,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萧令明的头发。   萧令明的头发又多又厚,却十分柔顺冰凉,武帝略微拨开了一点遮挡了他脸的发丝,道:“朕每每瞧你梳了头提笔或看书的样子,都觉得是令仪回来了。”   萧令明垂了一下眼皮,他在武帝身边做了十年的妃子,自然早就清楚这时候该如何答话,他只说:“我与姐姐是亲姐弟,自然是像的。”   武帝的胸膛微震发出一声低笑,“你比她生得好,令仪不算绝色。”   ——言下之意便是萧令明能够得上一句绝色了,若是当年的萧令明许是会觉得好笑,何时他也要与女子争姿容长短了。   如今的他依然能含笑谢了恩。   “令仪就从来不会散了头发伏在朕的膝上。”武帝道。   萧令明接口,“姐姐一向重规矩。”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用在萧令仪的身上像是刻薄的讽刺了。   好在武帝没有在意,只说:“也是,哪怕是当年在永昌侯府里,朕的膝上也只有明儿伏过。”   “那时候还小,行事无状。该多谢陛下不曾怪罪。”萧令明小心道。   武帝摸了摸他的眉心,“稚子真心,朕哪里会怪罪你呢。你比你姐姐好,你待朕是真心的。”   萧令明一时间拿捏不准武帝是说当年萧令明待他,还是现今的萧贵妃待他,只得含糊道:“是姐姐对不住陛下。”   说完萧令明就这个姿势有些好奇地柔声问:“昨日的事陛下可查出了什么结果吗?”   武帝落在他眉心的手停顿了一下,而后道:“是老三府内的事情。”   萧令明听了哦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   ——不过他应当是信的,他得字字句句都听信这天下至尊的帝王才能在这深宫里好好地活下去。   武帝说:“朕让老三来给你赔罪。”又说:“老三二十了,该是封王的年纪了,不过朕尚未想好封号。”   萧令明听了只如往日里一样顺着说些废话“陛下选的都是好的。”   “礼部倒是呈了几个字上来。”武帝说着抓了萧令明的手在他掌心一个个的慢慢写了下来,“礼部择了三个字,一个嘉,一个睿,一个淳。”   “淳”字方一出口,萧令明便失态地抽了手难得厉声道:“淳字不好!谁取的,当杀!”   武帝却是不以为意地抓了他的手回来,他拍了拍萧令明的掌心,“不过同音罢了,朕都不在意。”   “那也不好!”   武帝睨他一眼,“定下了?不见见老二?丧母的公主呢。”   “……陛下说笑呢,二殿下是惠妃的儿子。”萧令明沉默了一下直言道,“公主是女孩儿,总是不方便的。”   武帝哼笑,“喜欢老三性子软和?”   萧令明抬起头看着武帝曼声反问:“不争不抢不好吗?陛下难道喜欢时时刻刻盯着您位置的儿子么。”   武帝点了一下他高挺的鼻子,笑骂:“不识相的东西,朕是在为你想。不争不抢有什么出息,将来不过一个闲散王爷。”又说:“朕山陵崩后不过在京里一座王宅圈着,外头无权无宠王爷的日子可比不上宫里。”   萧令明打量了一下武帝的脸色,见他今日似乎并不在意谈及生死忌讳,心情也不错,“…可明儿不想在宫里呆一辈子。”   武帝听他这样说,低下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辨不出喜怒。   武帝看了他很久,看得萧令明惴惴不安起来,才轻笑了一声,“回去吧,朕先见了老三,再叫他去给你赔罪。”   ……   宋显笑着谢了含元殿阶下通禀内侍,他略仰头遥遥望着长阶尽头的含元殿。   为了留存百级长阶的直达天际的堂皇景致,含元殿的四周从不留人,故而天子居所四周百余米皆为禁地。   天色已昏暗了下来,含元殿正殿的琉璃金瓦上覆着一层厚重的冬雪,锦白略压住了宫墙上沉郁的朱红,可这圣人的居所却仍旧气势喧腾,不可逼视。   三殿下是出了名的亲和简朴、菩萨心肠,可此刻四下无人,只一旧仆静默地立在他身后。若是有人瞧见宋显此刻遥望金殿时脸上的神色,怕是要大吃一惊也说不准。   那张从来温和,如若冠玉的皮囊之下,锐利如锋的野心,克制又压抑地涌动着。   约半柱香的功夫,小内侍快步下来宣了旨意,宋显体谅地亲自塞了荷包给他,这才一手提了衣摆缓步上行。   毕竟这是一桩苦差事,那小内侍一日也不知要在这阶上来回多少次。   宋显进了含元殿的厚殿前的回廊,便见到了在这儿等了一会儿的红衣大貂寺李芙,他客气地称了一声,“李大人安好。”   李芙回一礼,“三殿下。”便侧身引了他向内走。   含元殿宋显来过无数回,可这内殿他确是甚少踏足,唯有近年武帝病着的时候越来越多,他这才多了几分踏足天子居所的机会。   宋显随在李芙身后步入内室,见了懒散靠坐在矮几边的武帝,恭敬地跪下请安。   武帝却不叫起,任他跪着。直到宋显的额角沁出了一层薄汗,这才沉声道:“俞氏是如何治的府,你又是如何当的家!”   “儿臣惶恐,是儿臣管束不严,自愿领罚。”宋显早已有所准备,见武帝发难立刻请罪道。   武帝斥道:“你治府不严,不仅连累了朕的皇孙,还牵连了萧贵妃。”他又警告道:“你册亲王的封号礼部都已经给朕呈上来了。”   宋显一听,只退一步,“儿臣自知德行有亏……”   武帝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哼道:“朕本也想压一压你封王的事情,叫你吃个教训,不过萧贵妃替你求了情。”   这话一出,宋显一愣,显然没有料到,但他立马收拾好了脸上的表情,从善如流道:“贵妃娘娘慈仁,儿臣自当去当面请罪。”   他略直起腰说:“儿臣此次奉诏还有一事要告知父皇。当时事发,余氏闻讯惊惶晕厥,府上请了郎中一看,竟是有三个月身孕了。”   武帝这一回却不见如何惊喜,只是平平问了句当真,就道:“你走时请医令去府上常住,这次切莫再有意外了。”   宋显颔首称是。   武帝朝他略一抬手,“起来吧。”   宋显出了口气,徐徐起身,他方方站定,就听武帝毫无征兆地突然道:“贵妃受了委屈,朕有意动一动她的位份。”   此话一出饶是宋显也不由得惊讶变色,大元从无皇后与皇贵妃并立的先例,“可是………”   然这“是”字尚未完全出口,宋显便瞥见了武帝的眼色。他心念电转间思及方才武帝所言封王一事。霎时一切都恰然贯通,他顺势就把刚才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贵妃娘娘誉重椒闱,又伴父皇多年,想来岳丈能感陛下心意。”   武帝像是对他的知情识趣略有赞赏,低笑了一声,意有所指道:“余祭酒能否感朕心意,便要看显儿的了。回头你与贵妃册封的旨意一道下了,算是同喜。”   这句话来得没头没尾,他与贵妃一个庶子一个庶妃,贵妃亦非他母妃。即便都是册封,说是同喜也是荒唐。   宋显咂摸着这句话的意思,却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武帝便端了茶,“去吧,再晚你出入后宫不便。” 第6章   宋显在踏入含元殿正门前的台阶时,脚步不易察觉地一顿,旋即便如常了。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他对这位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有一种天然的排斥。   ——她与宋显印象里的庶母相差太远了,她更像一个女人。   宋显转过门口那一尊燃浓重龙涎香料的百兽香笼,瞥见萧贵妃的时候,她正倚在凭几上,带着狭长护甲的无名指与尾指略翘着。   萧贵妃前探的食指指腹上有一抹不输她指甲的艳色欲滴的红。她略伸了手,那跪坐在她身侧的大宫女便乖巧地扬起了面,任由主子将胭脂点在了自己的唇上。   宋显作揖的动作不由得尴尬一顿,他一时间也不知自己缘何觉得尴尬,却连掌心都沁出了汗来。   “显儿来向娘娘请罪。”宋显轻吸了口气这才开口。   “你且晕开,本宫瞧着这个颜色正些。”萧贵妃说了一句,才转向了宋显,“显儿来了。”   宋显又一礼,“是显儿治府不严,连累了娘娘。”   萧贵妃混不在意地一抬手,赐了茶,又招他到身前坐着,“你失了一个孩子,该是难过的时候,哪里还能苛责你这些呢。”   她似乎是快准备歇息了,一头长发未梳成髻,只是在发尾用钗镮松松束了搭在肩头,身上的衣裙也是宽松的式样。面上的妆倒是并未除了,只是脸色过于白了些,显得有些病气。   身上仍旧是那股子浓重的龙涎香气,但这一次宋显却是品出了些不同来。含元殿里常年燃着的龙涎香后味既苦又涩,但是这昭阳殿里的后味却是甜苦的。   萧贵妃盈盈瞧着他,耳朵上的耳坠子换了一副紫晶长坠,落在她细腻的脖颈间,叫柔软的衣料藏住了些许,她说:“显儿是从圣人那过来的吧。”   宋显从她的耳坠上挪开视线,答了一声是。   却没想到萧贵妃的下一句却是,“圣人要予你亲王爵了。”   宋显抬眼看了萧贵妃一眼,道:“父皇与显儿提了一句,显儿自愧。”他语调礼貌,可话里面敷衍的意思太过明显,明显到连萧贵妃似乎也看了出来。   她那对儿黑白分明的眼珠轻轻颤动了一下,便叫垂下的眼睫遮住了大半。   那意思透着几分于名义上的庶子面前不大得体的难过与委屈,宋显登时眉梢一跳,可没想到这位贵妃娘娘接下来的说的话更石破天惊了一些。   萧贵妃蹙了眉,带着点儿不该在她这种握着天子真心的人身上出现的小心:“与本宫说话是不是挺没意思的?”她叹了口气,“本宫已经许多年没有同生人说话了,连外头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了。”   宋显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唐高魏文一流在他心底一闪而过,他细细打量了一眼萧贵妃,见她似乎当真是单纯感慨,又不由得五味杂陈,可说出了口,却不过一句,“娘娘切莫妄自菲薄。”   萧贵妃听了似乎更难过了一些,她飞快地瞥了一眼侍立在十步之外的下人,前倾了一点。那对儿浓密如鸦翅的睫毛抖了抖,蓦地就落下了两颗晶莹泪珠,一触即矮几上万蝠纹样的浅驼织锦便晕开了一段暖色。   萧贵妃那双仍旧带着点儿胭脂的手失礼至极地搭上了宋显手背,是如他料想的微凉柔软,她的嗓音低婉哀切,就如同那一日的雨夜一般无助脆弱,“……显儿……我不想殉葬,你帮帮我。”   宋显一惊,殉葬?   但转眼他心中便对过往种种了然了。   是了,妃嫔无子于祖制合该陪殉的。   他又想到了当日武帝命萧贵妃赠他绢缎,是想要借他为自己的宠妃铺一条生路吗?   宋显觉得也并无不可,他生母早逝,母族不过清贵二字。   可这萧氏是罪臣之女,若是普通的罪臣之女便也罢了,她是萧氏旁系留下的孤女。   ——当年萧氏是叫天子夷平九族的罪过。   可转念一想,这不正是萧氏荣宠的难得么,她是个靠天子宠爱求活的孤女。   倘若将来自己有幸能登上九五,皇后母族尊贵,成了太后,难免不生出些掌权的意思,若是自己扶了萧氏……   此刻她一心求活,又是天子宠妃,若是给她磕了头,不过是损些声名,且有武帝偏宠挡在前头,百利一害。将来若是两宫太后并立,她便要仰赖新帝,更能为自己所用。   宋显想到这里,刚要开口,便听萧贵妃见他似乎不决,抓着他的手紧了紧,慌忙又说:“显儿……本宫知你无心东宫,可这闲王中亦分三六九等。”   这可真是……   宋显在心底无声一笑,另一手轻覆了上去,安抚性地隔着萧贵妃的衣袖拍了拍,端出副不被君父偏爱的儿子所该有的踌躇模样,“娘娘……能帮显儿得父皇欢心么?”   ……   送走了三殿下,碎儿端着一碗葡萄冰递到了萧令明的手边,她跪坐下来,插起一颗细细喂他,同时好奇地问:“娘娘同三殿下说这些干什么?”   萧令明咽了瞥她一眼,略张了口示意她再喂一颗,碎儿只得噘着嘴又插了一颗喂他,萧令明吃了这才迤迤然开口,“宋聿当年教我,要想平白从男人讨来好处,就要叫他们可怜你。”   碎儿在听到他直呼当今圣讳的时候略低了一下头,待说他说完又问:“可陛下是陛下,三殿下那是该叫声您母妃的,为您做事情是理所当然,是孝道。”   萧令明想了想觉得她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便问:“那寻常人家母子是如何相处的?”   碎儿嚼着葡萄,“我又没生过孩子如何知道这些。”   萧令明闻言,有些气恼地塞了葡萄进她的嘴里,“难不成本宫生过?”又说:“他该称我母妃又如何?”   “——那不也是男人。”   ……   宋显回府第一时间就去澄阁见了俞雅,本该小月之后虚弱卧病在床的俞雅却好端端地坐着看书,见他来了,也没起身行礼,只是平常地问:“回了父皇了么?”   宋显颔首,“已经回过了。”又道:“辛苦你了,替陶陶挡了这一灾。”   俞雅笑着摆手,“哪里是替她挡灾呢,我们一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左不管是谁,总不至于再动手了,一下没了两个皇孙,谁都承担不起。”她说着亲手调了一碗冷茶递给了宋显。   茶色浓厚,茶沫绵密,只一打眼便知功夫极深。宋显接了,又交代,“你也要注意身子。虽不是当真小产,但那假孕之药到底损耗血气。”   “不碍事的,这方子我母亲仔仔细细叫人过了许多遍。她总比我要当心我的身子。”俞雅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是羡慕侧妃的,她已经有了个女儿,咱们却什么都没有。”   她知道这种事情急不来,但心里头想起来总不是滋味。   俞雅心里清楚,宋显在她与余侧妃之间,虽一碗水看似端得平,但心里总是偏向余侧妃多些。   毕竟当初是她入宫赴宴,瞧见了三殿下临风而立的天人之姿,硬是求着爹爹成全了自己。   ——可余侧妃,却是宋显自己选的。   宋显瞧出了俞雅在想些什么,便岔了话道:“父王有意加册我亲王爵。”   俞雅有些惊讶,宋显方过了二十,虽按照规矩是不错的。但老大,老二皆是到了二十有一才得了恩旨。   她猜道:“是为了我小产一事么?”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先前的那些念头太小家子气,殿下从不与侧妃论朝堂之事,向来只同她说,这不就是另外的独一份么。   余侧妃花容月貌,知情识趣又如何,偏没有长一颗得用的好脑子。   俞雅想:宋显是天潢贵胄,真心或许是一时的,但得用才是一世的。 第7章   宋显却是卖关子抿唇一笑,“你定是猜不到。”   俞雅来了点儿兴致,她前倾了些,耳朵上的坠子因这个动作晃荡了起来,“如何?”   她耳朵上那对坠子是极好的翠玉,颜色通透碧绿。   可宋显瞥了一眼,就觉得过了头,他又想到了昭阳殿里头贮着的那位贵妃娘娘。   ——想到了雨夜里裹在湿发里头的那对儿东珠。   ——想到了方才半埋在衣料里的那对儿紫晶。   俞雅并撑不起这样翡翠,反倒有些滑稽地叫东西抢了风头。   宋显伸手推开了一点儿面前那碗失了人气就发涩的茶,慢慢道:“父皇有意——立皇贵妃。”   俞雅一惊,“立萧氏?”   “还能有谁。”宋显漫不经心道:“她一枝独秀,独宠十载,也只有她了。”   俞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凭什么。”   萧氏不过罪臣孤女,又无所出,怎堪为副后。   “凭她手握圣心。父皇是铁了心的,我册王一事便是因此而起。”宋显嗤笑一声。   俞雅是个聪明人,宋显把话说到这儿她就彻底想明白了,“圣人是要余祭酒的话……”她说到这儿一笑,“那妾先祝殿下封王之喜了。”   宋显亦是笑了。   谁都知道这事儿谁提都没用。   便是天子亲提——成事是无碍,可总是要被言官们指着鼻子骂上十天半个月的。   可若是余陶陶提了,言官最利的一道唇舌——余祭酒便也只能捏着鼻子让步了。   谁叫余陶陶是他的幼女——是他最疼爱的幼女。便是名字也舍弃了大好诗文不用,只珍而重之地取了“君子陶陶”的意思。   他对这个晚年得来的幼女,就只有希望她喜乐开心这样朴素的纯属于父亲的愿景。   宋显想着心里又不由得起了些微妙的感觉,他这位父皇铁腕铁血了一辈子,到老了还是一头栽进了温柔乡里。   不过时至今日宋显却也能理解他这位父皇一二了。那样的女子孤零零一人在这世上,那样单纯又敏感的性子,满心满眼地仰赖着你过活,又有那等容色,后宫之事上昏聩一二——无伤大雅。   俞雅笑着又皱了眉,“殿下虽回了话,可妾心里还是不踏实。妾有孕是假,可那毒却是真的。到底是谁有胆子借贵妃娘娘的手来害殿下的孩子。”   “这不重要。”宋显徐徐看她一样,“这孩子是父皇长孙,招人忌惮,要他胎死腹中的人太多了。”   宋显说着,抓过俞雅的手,轻轻拍了拍,“只要现如今谁都投鼠忌器,不敢再动手便可。”   毕竟从一开始,宋显就从未想过要借此事下钩,他只要武帝的长孙是自己的儿子便足够了。他这个父皇雄才大略,心思深沉,喜欢聪明人,却又更喜欢不那么聪明的聪明人。   俞雅点了头觉得他说得有理,是自己想岔开了。她闲话了两句,又说起了元旦宫宴的事情,想问一问宋显的决断。   宋显想了想便说:“侧妃就在府里养着,别出了意外。你与红蓁带着阿绾同我入宫。”宋显哼了一声,那张素来盖着温和面皮的脸上难得冷漠,“母后许久没见红蓁了,毕竟是她身边的人,怕是想念。”   ……   与三皇子府上的夫妻和睦截然不同,避居永安殿的皇后在耳闻天子有意立皇贵妃一事之后,竟是无诏生生闯到了含元殿质问天子。   面对皇后的放肆,武帝仍旧是那副泰山不动的模样,他徐徐把手中的药喝了,这才轻咳一声转向了立在下首的皇后。   皇后今日竟是大妆朝服,怕是存了要去含元殿阶下跪谏的心思。   武帝觉得好笑,他徐徐开口,替皇后把火烧得更旺了些,“皇后此番,是何作为?”   皇后见他如此做派,不由得气上心头,愤而质问:“妾敢问陛下,是妾将死?还是那萧氏活不久了?”   “——陛下竟要皇后与皇贵妃并立!是要宠妾灭妻!视祖宗规矩于无物吗!”   武帝垂眼,昏暗的烛光落在他凌厉的眉骨上映出一片光晕,开口时便是他对待皇后一如既往的混不在意,“皇后如此与朕说话,竟还与朕言及祖宗规矩。”   皇后却冷笑一声,“陛下莫不是真将那昭阳殿里的那个看作是清合郡主了?陛下忘了当年陛下痴情清合郡主的下场了吗?”   “啪——!”   “扑通——!”   描金的琉璃盏被天子重重地掷向了本该高高在上的国母,击中她的额角之后啪地一声爆裂开来。   武帝站起身,因动气而咳了两声才行至摔倒在地的皇后身前。   皇后一点点撑起自己,发髻已然散乱,勉强扬起下巴直视天子,看着狼狈极了。   可这一切都打动不了天子从头到尾都偏着的私心,武帝蹲下身,从皇后的发上随意拔下了一根金钗,金钗锋利的尾部被他轻轻抵上了皇后的眼下,他低声警告,“清合再如何不堪,也不是你配说嘴的。”   李芙始终静默地立在墙角,只是在看到皇后狼狈落地的时候几不可察地合了合眼。   ——皇后真是太不聪明了些。清合郡主当年的事情腌臢,如今拿来说嘴,不是打天子的脸么。   “皇后失德迕逆……”武帝深吸了一口气,丢了发钗,他站起身看着皇后额角上沁出的鲜血,终究是压了压心头的火气,“禁足一月,好好给朕回去反省。”   武帝一甩袖毫不留恋地向外走去,天子厚实的靴底踩过地上的琉璃碎片发出一阵悦耳脆响。   李芙冲内侍们使了个颜色,便取了衣桁上貂裘大氅跟了上去,一边给天子披上,一边低声道:“贵妃娘娘睡得一向晚。”   ……   武帝方一踏进昭阳殿,就见到了从内殿走出来接驾的萧令明,他抓了宠妃的手,一摸果然冰凉,“怎么出来接驾,朕不是说过免了么。”   萧令明打量着武帝的脸色,任由武帝牵着往寝殿里走,一边小心应答道:“听说陛下动了大气……”   武帝一摆手,萧令明便自觉住了口。到了寝殿门口,萧令明侧首看了眼李芙,李芙轻轻一点头,与碎儿一道留在了殿外。   萧令明慢武帝一步,还留在殿外,正要对碎儿交代些什么,就听见武帝不耐地唤了一声,“明儿。”   萧令明便只得匆忙一指,提了裙摆快步跟上。   武帝显然是动了大气,他揭了寝殿内同样焚烧龙涎香的香笼的盖子,极为粗暴地往里倒了大半香粉,看得萧令明眉梢一跳。   但萧令明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便朝武帝走了过去,他顺着武帝伸出的那只手上的力道坐到了天子的膝上,而后在天子的眼神示意下抬手拆了固定头发的钗镮。   三千青丝带着浓重的香气倾泻而下,厚重的黑发骤然落下几乎将他与武帝都笼了进去。   下一瞬天子的吻便落在了宠妃微凉苍白的颈上,而后逐渐向上,濡湿的舌尖勾上了宠妃坠着细银钩耳坠的耳垂,转瞬间精巧柔软的耳垂就被整个包裹进了濡湿的口腔。   萧令明虽披了一层女儿皮,但到底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很难在这种情况下不起反应,可是武帝不准,他只得忍着。   萧令明有些难耐地在男人老练的亲吻下略仰起脖子,被男人含入口中的耳垂被叼在齿间碾压,从耳垂上传来的酥麻快感激得他被修得凌厉细长的眉尾直跳。   “咔——!”一声钝响。   紫晶耳坠的细银耳钩被天子咬断了,失了固定的耳坠从两人纠缠的衣袍上滚落到了厚实的波斯地毯上。   那一块上品紫晶在寝殿昏暗的烛灯下微微闪光,但很快就被从床榻上抛下的衣物彻底掩埋了。 第8章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李芙冲手底下打了个手势,候在廊下如尊尊摆件的内侍便一道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   不多时一低位宫妃打扮的女子被带了进来,她叫人蒙了眼睛,腕子上拴了一条白带引着她行路。   到了寝殿门口,李芙照例开了嗓,压低了声警告道:“覆目未得陛下令不可自除,出来之后不可多嘴、不可多问。可听明白了?”   那女子婉声答了,“是。”   碎儿便亲自推了门接了带子引她进去,绕过屏风进了内殿,贵妃床榻的床帷合着,只萧令明一人坐在床边。   萧令明一头发濡湿了些许,散乱地粘在他白得腻人的脸上、颈上。   他白日里那套宽松的浅紫水墨大袖也在地上与天子玄金的衮服滚成了一团。   萧令明身上只松松穿了件白色的寝衣,勉强遮一遮他满肩颈的情欲遗痕。   抬眼瞧见碎儿引着人进来遥遥站定的时候,他正捏着块帕子细细地擦着手上的黏腻。   他那对儿手平日里瞧着像羊脂玉雕似的,但此刻掌心与指腹都泛着潮湿的绯色。瞧见一眼的碎儿不由得羞红着脸瞥开了眼,不敢再看。   萧令明见她把人带进来了,便探身进了床帷。   武帝闭目靠在床头,披了件黑色寝衣,露在外头的结实胸膛上隐约有两三道指甲的抓伤。他粗略套着裤子的一条长腿支起,搁在膝上的那只手,食指于膝上一下下地点着。   “陛下,人带到了。”萧令明往里凑了些,附在武帝了耳边低声道。因着这个动作他的发丝落了下,丝缕冰凉地蹭在了武帝的胸前。   武帝睁了眼,懒洋洋地瞥了他有些泛红的唇角,抬手赶了赶。   这便是他可以走了的意思。   萧令明应了一声,就要转身,却又被武帝抓着后领子拽回来了一点。   武帝抬手掐上萧令明的脸硬掰起来,他低头轻咬了一口萧令明仍旧湿润的唇瓣,而后便舔开他本就没怎么合上的齿关探了进去。   萧令明的唇舌湿软带着点儿轻微的酒气,武帝从他口中退出的时候故意咬破了一点他的舌尖。   “去吧。”武帝咂摸着口中轻微的血腥气,看着眼前捂着嘴眼圈微红好似委屈极了的人,也没解释,摆摆手轻巧地赶了人。   萧令明带着碎儿退出了寝殿外,廊上已然被李芙清理干净,只留下了些耳聋眼瞎口哑的内人,萧令明晃了晃他那双手,吩咐道:“备水。”   碎儿跟在他身后往偏殿走,连忙答:“早就备下了。”   萧令明进了偏殿,倒也不急着沐浴,先让碎儿伺候着净了手。   碎儿跪在他身前,小心地替他把手擦干。萧令明身上衣料单薄,她又是这种姿势,轻而易举地就能发现他此刻的状况。   碎儿道:“您吩咐别找人,奴自作主张地备下了,要叫她过来吗?”她满脸忧虑,“您这样,对身子不好。”   萧令明回过神来,他垂眼看向了跪在自己膝边的碎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碎儿仰头看着自己打小跟着同生共死到了现在的主人,只觉得他那双美丽夺目的眼睛里有什么破碎而又沉重的东西将要跌落了下来。   碎儿看不明白,也讲不出来。   萧令明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覆在碎儿发顶的手动了动。他说:“到底是条人命。”   ——能饶一条,便饶一条。   ……   圣人这回对皇后是当真动了大气,连元旦家宴都未准她出来,太后又是一如既往的礼佛不出,便只得由萧贵妃陪坐在了圣人的身侧。   宋显遥遥向上望去,萧贵妃着了一身近玄的深色宫装,发髻梳得漂亮繁复,最惹人非议的是她髻上那一朵鲜红饱满的牡丹花。   正红色的牡丹非皇后不得用,这是天大的逾制,   俞雅坐在他身侧,与他一席显然也瞧见了,低声道:“贵妃怕不是意在中宫了。”   宋显瞥她一眼,心里觉她着实口无遮拦,但面上仍是温和,只说:“她不是那样的人。”   俞雅听他这话说得奇怪。   宋显与这萧贵妃应并无几面之缘,哪里就能断出这位贵妃娘娘是什么样的人物了。   她正要说些什么,李芙便自上行到了跟前,“阿绾小殿下可在,陛下说许久没见了,叫三殿下抱上去瞧瞧呢。”   宋显笑着从坐在身后席上的红蓁怀里抱过了年幼的女儿,起身跟着李芙走上了前去。   阿绾见了人便乖巧问安:“见过皇爷爷,见过娘娘。”   武帝的后宫中已经有许久没有小儿的诞生了,坐在他身侧的萧贵妃瞧着宋显怀里的小小一团显然有些难掩好奇,她凑到武帝的耳边说了些什么,眉眼柔软笑意盈盈。   武帝睨了她一眼,却还是招了招手叫宋显上前,“过来朕抱抱。”   武帝不过一说,他接了手便递给了身侧的萧贵妃。   萧令明一伸手便有些后悔,这小孩摸起来也太软和了,总觉得一动就要损了。   宋显见她四肢僵硬,脸上的笑都要扭到一块儿去了,不由得心下觉得好笑。   武帝也瞧出了自己爱妃的骑虎难下,伸手接了孩子,叫萧贵妃缓了一口气。   萧令明从发上拔了一根坠了一颗硕大东珠的累丝凤簪硬是塞进了阿绾的手里,又问武帝取名了么,武帝还没答话,阿绾便自己脆生生地开口了,“回娘娘,我叫阿绾。”   武帝看着萧贵妃笑言:“还小,没起名呢。”   萧贵妃似有不解,“这还小呀?”   武帝似乎今日兴致极好,听萧贵妃这么一说,便道:“是不小了,今日高兴,不如取了,”   宋显一听并三皇子府中人皆跪下谢恩,“儿臣谢父皇赐名。”   武帝把阿绾递给了李芙,想了想说:“允允二字如何?”却不是问宋显,反而是问了萧贵妃。   “哪个字?”萧贵妃问。   武帝伸手沾了酒,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允”又说:“允恭克让。”   这四字一出,席下众人脸色皆变,细碎交谈声一下含糊四起。   饶是宋显也心头一跳。单一“允”字便也罢了,偏偏是允恭克让的允字。   大皇子诚王当即就冷了脸,冲着诚王妃嗤笑一声,诚王妃低声劝道:“不过是个女儿,圣人兴起罢了,能有什么。”   偏偏坐在上首的萧贵妃似乎半点不觉阶下的微妙气氛,她眨眨眼直言道:“允允小气,妾看单字更好。”   武帝被她当面顶了一句,也不生气只含笑说:“单字像男孩儿。”   萧贵妃似笑非笑斜了武帝一眼,“陛下有了打算,还来问妾做什么?”   武帝哈哈一笑,抓着萧贵妃的手一拍,“听你的,显儿可听见了。”   宋显赶忙躬身再次谢了恩,却听武帝又突然道:“既如此,不妨叫你喜上加喜。”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再次脸色一变。   武帝立于上首,四下环视一周,最后看着宋显略一勾唇,“你也到封王的岁数了,朕便封你睿亲王。”   宋显叩首谢恩,   在众人或真心或不得不的问礼恭喜声中,武帝略一转身,视线落向了身侧的萧贵妃,   萧令明抬了头回望,显然不明白与自己能有什么关系,在他疑惑的眼神里,就听武帝似笑非笑地说:“朕册了那么多人,倒是把六宫忘了。这么多年了你都还是贵妃。”   萧令明一愣,刚要依礼推辞,就听武帝当即沉声宣道:“贵妃萧氏,晋皇贵妃,封号明。”   此话一出可谓比起方才更为石破天惊。   ——可没谁会在此时驳皇帝的兴致。   萧令明仍旧坐着,他失礼至极地没有起身谢恩,反而仰着脸,不解地直视着站在自己身侧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人间帝王。   ——他像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在萧令明的脚下,是一阵急促密集的衣摆摩擦膝盖落地之声,再往后便是山呼,“恭喜明皇贵妃娘娘千岁。”   他蓦地转过头,往下看去,却是陌生至极的大片匍匐在地的华美衣冠。   他们在拜他,不止是后宫。   那些天潢贵胄,朝廷重臣,当年一言一句附和天子定了他全族生死的人,此刻都尽数匍匐在了他的脚下。   武帝有力的手落在了他的肩头,用力按了按,而后萧令明听见自己熟悉的那道低沉声线自顶端传来,萧令明猛地转过头仰头望去。   天子逆着熠熠月光问他,“好看吗?明儿。” 第9章   阶下那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和炫目袍服看得萧令明头晕目眩,他的胃因为这一瞬的眩晕骤然绞成了一团。   想来当年附和新帝,叫萧氏一族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也是这般齐整。   “啪——”   萧令明失神之下摔落了酒盏,他恍惚间匆忙抬手,用织金坠宝的华美袍服掩住了自己剧烈的呛咳。   萧令明狼狈地起身告退,“……妾,妾去更衣。”他甚至未等武帝应允便匆匆起身离席。   昭阳殿路远,碎儿便只引萧令明出了大宴所在的春曦殿,又行过水榭,进了春池边的暖阁暂歇。   一月的平京湿冷,萧令明纵使一路裹在貂皮大氅里,也叫冬风吹得失了脸上血色,   碎儿扶他在榻上坐下,便立刻有在暖阁中值守的宫人奉上了茶水。   碎儿试了试温度,端给了萧令明,萧令明接了,一口喝了,温热的茶水淌入腹中,叫他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   碎儿遣了人出去,她跪在了萧令明的膝前,仰头轻声地忧虑问他:“您不高兴吗?”   萧令明的视线缓缓落到了碎儿的脸上。   ——论年岁,碎儿已经不年轻了。   萧令明是永昌侯老年得来的独子,一出生没多久,就被侯爷从外放之地小心送到了京内的永昌侯府叫他寡居的长姐金尊玉贵地养大。   京内诺大的永昌侯府里,只有姐弟两位主人。萧令仪怕他幼时寂寞,自他出生就给他备下了数十小儿——既是奴仆又是玩伴。   碎儿就是其中之一,她五岁就被萧令仪送到了幼弟的身侧。而如今她也已经三十有一,在宫内亦是人人称敬的碎儿姑姑了。   可能她心思单纯,脸上并不怎么显年纪,在萧令明看来仍旧像当年二十出头,还要他一力照拂的模样。   萧令明知道碎儿这一句是为了他好。碎儿是在勉力开解他,可他该高兴什么?   高兴自己成了大元开国以来绝无仅有的生前皇贵妃吗?   “我竟是已经到了该高兴这些的时候……”萧令明喃喃道。   萧令明掌中的茶盏中热汽氤氲,熏得他眼睫湿润,几欲落泪。他一手握着茶盏,原本贴着他掌心的温热瓷胎却渐渐不寻常地燃得滚烫。   萧令明眉梢一跳,松了茶盏,他甫一放下茶盏就陡然变了脸色。掌心的那股子热气儿非但没有散去,反顺着掌心脉络快速地流过周身直往下腹而去。   “你出去!”萧令明心道不好,急促道。   碎儿一愣,但她什么都没问到了门口把外头候着的宫人都远远遣走。她关了门快步回来,只看了萧令明的脸色一眼就立刻反应了过来,继而不可置信道:“这…这怎么会,不是才……奴这就去……”碎儿说完,就有些慌乱地跑了出去。   肺腑里烧上来的热气儿蒸得萧令明喉咙干涩,他的呼吸难以抑制地粗重了起来。他光洁的额角在这短短时间内就已经沁出了湿气,眼尾眉心得泛出了一层薄绯,萧令明落在身前的手无法控制地抓着冰冷的掐金衣摆蜷了起来。又因为用力太过,除了指尖发红,手背手指都透着惨白。   ……   “殿下,贵妃娘娘邀您一叙。”一小宫女膝行至宋显身侧,低声传了话。   宋显举杯的动作一顿,侧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小宫女。他觉得此事有诈,还诈得着实低级。但他仍旧得体起身,同俞雅交代了一句,跟在这来历不明的宫女身后走了出去。   ……   “——你且想好,这会儿点了头,来日银钱送去你老子娘手里,便是买了你这条命了。”   花穗伏在地上,十根因劳作而略显得粗糙的手指垫在额头下方。她掌心紧贴着冰冷的砖地,她听见自己回了话,她用与抖得不成样子的腿肚全然相反的镇定嗓音说:“奴愿意。”   花穗是得了老嬷嬷的关照才得了这次回碎儿姑姑话的机会,方一点了头,就被老嬷嬷紧赶慢赶地带来了这间冷僻的屋子。   她照着吩咐,紧张地给碎儿姑姑叩了头,而后得来的这个对她来说来之不易的卖命机会。   碎儿姑姑听了她的回话,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吩咐了一句,“覆目,同我来。”   ……   出了春曦殿,觥筹交错、鼓乐喧天的元旦大宴的喧腾景象便如同潮水一般自宋宣的身后褪去了。仿若那灯烛璀璨的堂皇场面不过是一场困于春曦殿的镜花水月。   宋宣不过才行出百余步,就已然同身前引路的宫女一道浸在了皇城之中万籁俱寂的深沉夜色之中。   “贵妃娘娘在何处?”宋显随在小宫女的身后,目光一寸寸打量过她的衣着穿戴,口中却是温和发问。   小宫女道:“回殿下,过了水榭,前方暖阁便是了。”   宋显勾了勾唇角,道:“有劳。”他说着原本端着双手落了下来,玄金龙纹的袖口结结实实地掩住了他的双手。   唯有行动间晚风翻卷入袖口,吹起层层衣料,宋显那双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才露出一角。他袖口起落三两间,依稀可见一道雪亮银光卷在了玄色的袍服间隙。   ……   宫灯里被亮橙焰火包裹着的黝黑的烛芯猛地一抖,便再也支撑不住的彻底淹没在了清澄的蜡油当中,暖阁细白的窗布因着室内亮了灯烛而从黑夜里跳脱而出。   同碎儿一道立在门外的李芙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敏锐至极地回了头。他看了碎儿一眼,抬手扣扣敲了两下门扉,又立住不动了。过了约一盏茶的时辰,他抬手推门而入。   李芙率先步入,碎儿紧随其后,他步履均匀,仿若踩在平地上一般稳当地踩着地上的衣料首饰径直往内里走去。   “见过娘娘。”李芙轻轻把在自己掌中断了脖子的小宫女朝地上随意一丢,这才躬身对浸在床帏阴影中看不见神色的萧令明徐徐一礼。   李芙直起身,一抚掌,便有内人鱼贯而入,将小宫女儿的尸首拖了出去,李芙这才又一躬身,告了退。   无论这等场面碎儿亲眼见了多少回,她的脸色都是惨白难看的。她僵立在一侧,看着李芙做完一切,而后体贴地给主仆俩关上了门。   “碎儿……”   萧令明地这一声轻唤,似乎将碎儿勉强维持的模样彻底击了个粉碎。她再也绷不住了,她就像十年前一样无助地哭着扑倒在萧令明的膝前,难掩颤抖哽咽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萧令明的掌心缓缓落在碎儿濡湿的脸颊上,听她字字泣血,“您什么都没做错过!凭什么是最无辜的您在这个世上替她受罪!凭什么啊!”   萧令明的眼中的神色叫他浓密的睫毛遮挡,瞧不出悲喜,可他嗓音之中却包裹着浓重沉闷的巨大悲伤。他说:“碎儿,我做错过事情……我在十年前错得彻彻底底。”   “——我无辜……那这十年里死的每一个宫女又何辜?当年的玉贞公主又……”他的话戛然而止,似有千言万语凝在心头,可最后再一次出口的,不过是一句幽幽叹息。   “——不过是人吃人罢了。”他说。 第10章   艳阳高升,天际橙绯,似乎又是一个光明璀璨的绝好天气。   当细碎的阳光透过窗牖洒落到昭阳殿内殿的嵌金地砖上时,萧令明似乎在层层帷幔里也收到了惊扰,那对鸦翅般浓密的睫毛抖了抖。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四肢是早已习惯地这药性发作之后的虚软无力。   他略一动,候在床边的碎儿就觉察到了,她挂了一边床帘,低声问:“圣人这时候总是不来的,您不多睡会儿吗?”   萧令明摇摇头,“睡多了头疼,且陛下叫答给吴相的那道折子还没写呢。”   碎儿努努嘴,“圣人也真是,总叫您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得亏那些大人们不清楚,不然这谏言怕是要更凶狠了。”她说着替萧令明粗略着了衣裳,这才轻一击掌叫在外间候着的内人们进来伺候洗漱。   伺候完梳洗,碎儿遣了人出去,独自整理着萧令明身上繁琐的衣带,一边道:“今天日头大,可雪又积得厚了点,想是昨后半夜落下的。”她说着略压低了嗓子,“奴回去看了眼,昨日暖阁值守的宫人有两人今日早上没起来当值,您昨晚发作得又奇怪,奴觉得怕是有人要害您。”   萧令明听完没什么反应,只轻轻嗯了一声。碎儿有些不解,“您不查吗?至少说与陛下听。”   萧令明笑了一下,摇头说了句不必。见碎儿满脸不解,他教道:“没人能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真的把我怎么样,何必劳心费力。那人敢做就是自寻死路,若是得活那就是陛下留着她的命还有用,不论如何都轮不到我去操心。”   碎儿似懂非懂,一抚掌道:“奴前些日子看了话本,上头说真龙皆有逆鳞,您便是当今的逆鳞了。”   萧令明似是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种话,愣了一下。碎儿见他神色有异,她握了萧令明的手摇了摇,央着又问:“奴说错了吗?”   被她央着的人想了想说:“碎儿错了,圣人的逆鳞是姐姐,不是我。”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平静,眼睛里甚至还含着三分透不到底的温和笑意。   可这话落到了碎儿的耳朵里,却觉得难过极了。在她心里头,自己打小就跟着的主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碎儿觉得他合该得到天底下最贵重的——来自天子的爱,他才应当是天子珍而重之、触之即怒的逆鳞。   可没等碎儿把心底所想的说出来,便有小内侍叩门三下而进来通报,称睿王殿下前来问安。   萧令明听了便回头看碎儿,显然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睿王殿下是何许人也,碎儿低声提醒,“您忘了,前晚上圣人册了您皇贵妃,册了三殿下睿王。”   “请他进来。”萧令明吩咐了一声,便提了裙摆起了身,准备移步外间。   可宋显的脚步显然比他预想的快了不少,加之他也并未特意提一句。在萧令明堪堪行过五折的紫檀木嵌珐琅百花屏风时,宋显便已然步入了内殿,与他差两步就撞个正着。   萧令明一惊,那只持了把粤绣紫竹素缎团扇的手便抬挡在了面前,飞快退了一步。   她这么大的反应,叫宋显也略觉得尴尬,他一作揖,歉道:“儿臣失仪,惊着娘娘了。”   明皇贵妃似乎也缓过了神色,她收了那只持扇挡在面前的手,“是本宫行得略快了,显儿进来吧。”   宋显随在明皇贵妃的身后,可却比往日里的距离近了一些。他为人重礼规矩,虽与这位宠妃不过几面之缘,却回回都落后她的衣摆两至三步。可这一次,宋显插袖迤迤而行,距明皇贵妃的衣摆不过半步之遥。   且他走着还不忘说话,并不似往日沉默,走过隔断的屏风时,他道:“儿臣还未恭贺娘娘册皇贵妃之喜。”   明皇贵妃率先入了内殿,她在碎儿的搀扶下坐了下来,赐了宋显茶座这才开口回道:“显儿册了亲王,同喜。”   宋显道:“昨晚娘娘先行离席,儿臣原以为娘娘身体不适,这才与含元殿问安后特来拜访,如今见娘娘无碍,儿臣便可放心了。”   她今日戴了一副做工繁复的金镶宝东珠蜜蜂耳环,看着就极有分量,那对儿饱满白皙的耳垂被稍稍扯着。   明皇贵妃抿唇一笑,“只是不喜欢那种场合,就先走了。”   宋显却没有将这段敷衍客套的谈话继续下去,他定定瞧了一会儿明皇贵妃,直到她被他看得有些不适地动了动,才悠悠开口,“不知娘娘前一阵与儿臣说的话是否还做数。”   她像是没料到宋显的开门见山,使了个眼色屏退了左右,才轻声道,“自然是作数的。”   宋显却看了留在殿内的碎儿一眼,明皇贵妃说:“碎儿是自小跟着本宫的人。”   宋显仍旧没有说话,她只得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碎儿你去外头候着。”   直到昭阳殿内殿的门再一次合上,明皇贵妃道:“你可放心了?”   宋显迤迤然站起身,他原本就与明皇贵妃不过隔了一方矮几,此刻起身绕前了两步,便已然到了他庶母的身侧。   这是一个亲近得有些过了头的距离,宋显看着她那对描画漂亮的眉微微皱了起来,缓缓跪坐了下来。他周身都浸在了他父皇宠妃身上浓重的香气之中,低声开了口,“儿臣那日也提前离了席,仔细一算同娘娘不过前后脚。”   “是么。”明皇贵妃冷淡地接了一句。   宋显低低一笑,“只不过娘娘是自个儿走的,儿臣却是被人叫走的……”他说着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张勾魂夺魄的脸渐渐失色,“——儿臣是被娘娘您的人叫走的。”   “儿臣可得谢谢那位宫人,叫儿臣见着了一场从没见过的好戏。”宋显略眯起眼幽幽道。   明皇贵妃略转过头,她仍旧是那副沙婉绵软的语调,带着些叫宋显受用的强装镇定,“你瞧见什么了。”   ——我瞧见什么了?   宋显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个女人的问话。   我瞧见……   冬夜暖阁窗牖的间隙当中,天子宠妃的发丝散乱垂落,衣衫凌乱,露出一截白得耀目腻人的优美肩颈,而怀里拥着一个与她格格不入的小宫女。   宋显想到这儿显然有些遗憾,他赶着先去把手里的那具尸首处理了。再回来,暖阁便已经众人把守,再难接近了。   萧令明听他说完,略松了一口气,只低了头问:“你想做什么呢?”   宋显闻言挑眉,他那张俊秀温和的面皮底下似有什么狰狞蓬勃的东西一闪而过。   宋显略前倾了身子,近乎贴到了他父皇所有物的耳边,“娘娘是有磨镜之好么?” 第11章   宋显说话的时候吐出的湿润气息落在了明皇贵妃的耳朵尖上,她不自觉地退了退,脸上是仿若惊弓之鸟般无助的仓皇。   可宋显却转了话题,他稍退开了一些,轻声道:“有人要害你。”   明皇贵妃猛地仰起头,那对儿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宋显,宋显回以对视,两人僵持片刻之后宋显并不十分明显地笑了一下,纠正道:“不,是有人要害我们。 ”   宋显欣赏着那张美丽的脸上因他的言语而牵动出来的各种情绪,慢条斯理道:“今儿我在父皇那里点了头,回头旨意下来,娘娘便是显儿的母妃了。”   她望着宋显,像是一时间被告知了太多的事情而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对叫浓艳朱砂勾勒饱满的唇瓣抖了抖,只挤出了干巴巴的一句,“多谢。”   宋显不由得想起了当日于含元殿中的初见,那时候的她依偎在帝王的权势旁,仿若一朵被置于浓雾中的瑰丽花朵,叫人看不分明,亦不敢冒犯。   可如今的情状却是截然相反。当真是一株立不起来的莬丝子,宋显轻蔑地想。   他伸了手出去,冒犯无礼地直接抓握上了明皇贵妃掩在层层衣袖之中的手。   而她的反应也是极有意思,只在宋显碰上的那一瞬略挣动了一下,便不再反抗,任由宋显将自己的手笼在了掌心。   她抬起头,她像是被今日的宋显吓到了,眼睫不住地颤抖,憋了半天只慢声细气地幽幽问了一句,“殿下如今是在轻薄自己的庶母么?”   “轻薄?”宋显来回念了一遍,伸出指头点了点她手指上的华贵珠宝。他觉得这位年轻母妃的手除了大些,可真是生得漂亮,“这如何就叫轻薄了呢?”   宋显话音一落,她就像是惊到了一般猛地往后躲了躲,却被宋显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衣带,外袍的衣带系得松散,叫他一扯就松了下来。   “你……”她没能说出口,就被宋显掐住了下颌,宋显抬了抬他庶母那张苍白精致的脸,而后向前贴到了一个过分亲昵的距离。   萧令明的下颌被宋显掐着,言语不便。他不知想了些什么,眼皮子抖了抖,眨眼间眼眶里就蓄上了一层清浅的水雾,他仿若勉力开口道:“你……不怕……我告诉……告诉陛下吗?”   而后萧令明就见到倾身在前的庶子清浅地笑了笑,宋显按在他脸上的拇指抬了抬,狎昵地就揉上了他嫣红的唇角。   萧令明清晰地感觉到他温暖柔软的指腹捻开了一团胭脂,可做了这些事的人讲话的语调却是与他此刻动作截然不同的文秀有礼。   宋显甚至是有些腼腆地抿了抿唇这才对他说:“您想活着。”   ……   碎儿叩了三下门扉,便急忙进去想要把方才李芙的传话告知萧令明。   可眼前撞见的画面却令她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那位人人眼里都温润有礼的三殿下,一手捻着他庶母身上的衣带,听见碎儿进来的动静也不过就是回头看了一眼,而后理所当然又慢条斯理地替明皇贵妃慢慢系上。   碎儿缓过神来,她摸不清状况也不敢张扬,只焦心地唤了声,“娘娘。”   萧令明摇了摇头,拦了她就要上手拉拽宋显的动作。他脸上兀自还带着点濡湿的泪光,唇上的胭脂被晕开了一片,瞧上去不得体极了。   宋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皇贵妃,想要看看她作何应对,可她只是以膝略退开了半步,与宋显拉开了距离,而后一根苍白的中指抚上了唇角,一点点蹭干净了唇角被宋显弄出来的胭脂。   她这一举一动都端庄得体,仿若那些仓皇软弱又勾人的东西,只会在男人面前剥露出来一般。   “怎么了碎儿。”萧令明在帕子上擦干净了指腹上的胭脂,轻声问。   碎儿难掩怒气地瞥了眼宋显,这才躬身对萧令明回话道:“李大人亲自递来的消息,兰嫔叫陛下赐死了。”   “兰嫔……”萧令明念了下,叹了口气问:“她是……慎王生母的亲侄女?”   宋显看着明皇贵妃说完了这句话就把视线幽幽转向了自己,但宋显只回望过去,并没有接话的意思。   明皇贵妃瞧了他片刻,似乎不想再等了,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宋显走后,碎儿便啐了一声,便要拉着萧令明前去沐浴,叫萧令明觉得好笑地给哄住了。   萧令明只说:“是我瞧错人了。”   他顿了一下,才哼笑着说出了后半句,“也是……咱们陛下哪里生得出温良恭俭的孩子。”   碎儿显然忧虑,她皱了眉,“左右旨意没下来,您不如……”   萧令明却是对她眨了眨眼道:“不妨事,不过就是寻常男人的毛病。”   碎儿同他说了两句,又绕回了兰嫔的死上。她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奴真是从来不懂。自古女人囿在后宅就已经够苦了,却还要互相嫉妒,争风吃醋。那些互相戕害的手段每每都是极尽刻毒。”   “便说兰嫔这事儿,于她看来您同是女子,可她转手就要您性命。奴真是见了那些内外命妇人前显贵端庄的模样,奴就觉得骨头冷。”   萧令明听她这样说,静静地看了碎儿一会儿,才缓声道:“她们不是争风吃醋。”   碎儿奉了茶,一脸虚心求教。萧令明见她又是这副准备好了要听话本的模样,想了想问她:“碎儿,你去过冷宫吗?”   ……   萧令明上一次踏足冷宫,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一朝失去了所有,被天子抹去姓名充做了妃嫔。   他当然不愿,可武帝没说什么,只是与他僵持数日之后失了耐心,一把将他拖去了冷宫。   萧令明至今还记得当日所见的那块写着静心宫的破旧牌匾上的每一寸细节。他那时步履踉跄地被武帝一路拖了进去,足下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   十六岁的萧令明借机挣开了武帝桎梏着他的手,缓缓站了起来,他脖子上尚且缠着层层白布,“您带我来这儿做什么?”他说话尚且因为被武帝寻来的高手刺入脖间,用于遮掩喉结和改变嗓音的金针而有些勉强。   那时候正直盛年的武帝只是阴沉地看着他而后掰着他的肩膀向后转去。   宫苑前空地上,那几个扭曲挣扎衣衫不整的疯妇身上那些白得发紫的层叠皮肉一下子就撞进了萧令明的眼底,他下意识地就避开了眼往侧看去。可那些站着的、坐着的衣着整洁的女子的神色或僵硬痴缓,或激动癫狂。   萧令明幼年养在侯府深闺,长在妇人之手,后来叫天子带在身侧亲手教导。哪里见过这等人间炼狱般可怖的场景。他下意识地就仓皇地退了两步直撞到了武帝的手边。   武帝低头欣赏着萧令明那张漂亮脸蛋上无法遮掩的惊惧,低声问他:“如今想仔细了?”   萧令明只一味地落泪,却仍旧咬着唇不愿说话。   也不知是谁先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天子,那群疯妇自一声尖锐的陛下始,接二连三地扑了过来磕头行礼。   其中一人更是撞到了萧令明的脚下,萧令明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就撞见一张蜡黄枯槁的脸对着自己咧齿一笑,高呼:“妾参见陛下!圣人万岁!” 第12章   “您从未同我说过……”碎儿略抬手掩了唇,难掩惊讶。   萧令明的十六岁,对她来说只是一夜之间就变了的天地和随之而来的泼天血腥。   在碎儿眼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由下人的一条条性命代为受过了。   那时她同所有伺候小公子的奴婢都被拖入了掖庭宫中受罚,而在那之前所见的最后东西,便是天子盛怒的面庞。   等到碎儿再出来时,她自幼跟着的小公子萧令明就已经是风华万千的萧妃了。   那时的碎儿能勉强感受到在这短短几日里,天子必是叫萧令明吃尽了前半生未曾受过的所有苦楚。   可萧令明不愿意说,碎儿也从不敢问。   而此时的萧令明只是摸了摸伏在自己膝上的碎儿的头顶。他没有接她的话,只娓娓继续同她道:“她们争的不是情郎……”   碎儿轻而易举地就被他带跑了,她满脸不解地问:“那是什么呢?”   萧令明的掌心落在碎儿的肩背上拍了拍,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才缓缓道:“世上女子皆要依仗男人过活,从没有第二条路给她们选。定亲出嫁时的那个男子便是她们后半生的路。”   “——若有人来争抢,抢的自不是情人——抢的是活路和前程。”他顿了顿,眼帘微垂,轻描淡写道:“自当只有你死我活。”   萧令明说着似乎心有所感,又道:“前朝争斗,皇子夺嫡,亦是如此。但世人提起男人便称是雄心壮志,行事果决。可对于女人求活求前程,可就不是如此了……”   碎儿插口:“可这是为何呢?”   “因世人总将温婉柔顺加之女人,对这种不合他们对女人妄想的事情,便称蛇蝎妇人、心机恶毒。”萧令明勾了勾嘴角,不屑的意味分分明明地挂在脸上。   他嘲弄道:“既都是人,怎可能多了个“女”字,就该生来予取予求了呢。就连牲畜若是被糟践狠了都是知道反抗的。这世上能叫人随心所欲地施为揉搓的就只有死物罢了。”   “可这世间的人总是不一样的,怎不能有不温柔不顺从的女儿家?怎又不能有爱重这样不一般的女儿家的男人呢?”碎儿撅嘴道。   萧令明看了她一眼,似在犹豫该不该开口,他垂了眼,过了片刻还是说了,“姐姐不就是不一般的女儿家,圣人当初不也是爱姐姐的不一般么。”   他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停顿,嗤笑一声,“可圣人也恨恶姐姐的不一般。”   萧令明这话说得是带笑的、轻飘飘的。仿若十几年前那些沉重血腥的的过往都如同薄薄绢书上的一页,随手一翻就过了去。   就这样放上一段时间,便成了可以随意拿来谈笑的往昔旧事了。   碎儿对萧氏一族的下场和萧令明这些年来熬过的岁月显然心有余悸,她捂着心口打了个寒颤道:“那倒不如做死物讨人欢心,至少能活着。”   萧令明听了觉得好笑,伸手一推碎儿的眉心,“可碎儿你若是嫁了人之后做了个死物,男人就要嫌你不知情趣,木头一般。”   碎儿一听嫁人就连忙摇头,“奴才不嫁人呢!您别把奴嫁出去,奴一辈子都陪着您!”   “不嫁你,你愿意自然不嫁。”萧令明笑眯眯地哄她。   碎儿却想了想又说:“那为什么世人说起后宅争斗皆那样鄙夷,可又通房、妾室和娘娘一个又一个地往后院后宫里抬。”   “谁又不喜欢被训化得服帖又漂亮的物件呢。永安殿那位爱狸奴,可也从未养过宫里的野物。殿里的猫儿再闹腾也不过是玩宠相互争斗,你看哪只敢欺到她头上。”萧令明随口道。   碎儿显然有些不服气,“您说女子同样是人,却拿猫儿作比,是自相矛盾。”   萧令明今日讲的话,动的脑子都是寻常日子的数倍。碎儿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看着颇有点无穷无尽的架势,他又记着武帝交代的折子,就推开了她,起身往书案边走去,开始随口敷衍,“是人与被当作人看,那是两回事情。”   见碎儿还要再问,萧令明索性露出一副失落神情,装样道:“不是说一辈子都陪着我么,你问这么多知道了也用不上。”说着斜了碎儿一眼,“难不成是骗我的么?”   碎儿下意识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可见萧令明伤心,头立马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奴不骗您的!奴就是要陪您一辈子的!”   好不容易碎儿这头清净了下来,萧令明打开了吴相三日前呈上的折子,他反反复复地读了许多遍,但仍旧心中不决。   武帝虽有叫他代为批阅的习惯,可大都在他身侧看着,时时指点,更多的时候他不过就是做些念折子和代笔的事情。   他仔细斟酌了一遍,又再打了腹稿,这才仔细落了笔,可方才写了一个开头,便有内人进来小心回话,“娘娘,皇后娘娘驾到。”   ……   皇后人仍旧是那副做过了头的朴素做派,她端坐在昭阳殿装饰堂皇的正殿上座,同厚重的织锦帷幔并身下精致华贵的座椅显得格格不入。   萧令明逆着光步入,朦胧明亮的日光在他周身镶上了一圈柔和暖白光晕。他抬足徐徐跨过了正殿的门槛步入殿内,他身上逶迤繁复的衣摆随着他向内行去的脚步一寸寸地被拖拽了进去,好一会儿才彻底淹没在室内的阴翳之中。   萧令明到了皇后座前,没有行礼的意思,只是双手静静交置身前,缓缓开口,“不知娘娘所为何事。”   而那位空有虚名的大元国母大半身子都掩在了帷幔的阴影之中,看不清此刻的脸色。   在明皇贵妃开口之后,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座下这位年轻的宠妃。   她一寸寸地打量过明皇贵妃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直到看得自己眼眶酸涩、肺腑翻涌,难以克制地咳嗽出声,“……咳……咳……陛下道你不喜欢热闹,皇贵妃的册礼命孤免了。今日孤过来,便是把册书金宝予你。   “如今东西送到,孤还有事。”皇后说着便起身走下了主座。萧令明全程一言不发,直到皇后一身浆洗的发灰的鹅黄衫子擦过萧令明身上流光锦绣的绛紫外衫,他才轻轻开了口,“是圣人的意思。”   皇后脚步一顿,她那张在岁月和夫君的冷待中流逝了大半颜色的脸略微侧了过来,她撇了一眼萧令明姣好紧致的下颌。   皇后沉默了半晌,最后抛下了一句不阴不阳的,“你自然从来都是无辜的。”便大步迈了出去。 第13章   到了深夜时分,萧令明捏着那道答完的折子忐忑地去了含元殿。   武帝正在喝药,见他进来只招了招手,像在招呼些什么小猫小狗。萧令明连忙乖觉地快步上前接手了李芙的活计。   武帝一边就着他的手用药,一边道:“显儿今日入宫请安的时候同朕说愿为你子。”   萧令明持勺的手一抖,低眉顺眼地嗯了一声。他又舀了一勺递到了武帝的唇边。可武帝没有喝,反倒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而后推开了他手中的药碗。   萧令明登时心里一个咯噔,他放下药碗,就着跪坐的姿势将双手交叠膝上,垂了眼,安静顺从地等着天子的反应。   又忍不住仔细回忆自己最近的行事。   对待天子的喜怒无常,这是他常用的手段,是在武帝一次次的惩处里学会的应对。   其实武帝对他动手也不过是册妃之后的事情,再往前是一个指头都不曾对他动过的,就连重话也很少有。   武帝为人严厉冷刻,可以说那时天子的全数温情耐心都用在了萧令明的身上。那是一份除他之外谁都不曾在武帝这里得到过的看重,连萧令仪都不曾有过。   可也许正是因为之前武帝待他太好,才显得往后岁月之中出自同一人的雷霆手段,那样的刻骨,叫人难忘。   过了半晌,武帝没有发作的意思,他只是玩味道:“爱妃,朕若是同你说,显儿是朕属意的太子,你该怎么办呢?”   萧令明愣住了,但很快他轻吸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拿捏了措辞。这才带着几分得主人喜欢的玩意儿擅用的恃宠生娇,委委屈屈地开了口,“陛下要是铁了心要妾殉葬,谁都可能是陛下属意的太子。陛下您给一句准话便可,您发了话,妾即使不愿,也会听话的。”   武帝嗤笑了一声,没接他的话茬,“朕的老大自以为聪明,老二鲁莽武夫,朕的儿子各个不争气,也就老三看着还行,可惜非嫡非长。”   他说着瞥了眼萧令明的反应,继续道:“朕原是打算把他过继到皇后名下占个嫡子的名份,将来也可名正言顺。”   听到武帝这么说,萧令明算是放下心来,皇帝厌恶皇后至深,便是抬了宋显的生母也断不会叫他做皇后的孩子。   他明白过来武帝不过是照例在那药发作过后找他的不痛快,便轻声道:“睿王说过不想做太子,他没有那个心的,且……”他略一抬眼,看了看武帝的脸色,“诚王颇有闲名,慎王武功卓著,圣人不过望子成龙之心。”   萧令明这后半句话说得着实胆大莽撞,可武帝却并未动气,只是语调随意地反问了一句,“是么?”   萧令明点了点头,“我问过他。”   武帝听了只是哈哈一笑,抬手狎昵地捏了萧令明的下巴尖,不再难为他。   近日天子的身子有所好转,便复了小朝,萧令明素来多觉懒怠,从来都起不来。   第二日天子被李芙叫起的时候萧令明尚且睡得昏昏沉沉,李芙并伺候的人知道明皇贵妃的习惯,故而都轻手轻脚地进来,就怕吵了宠妃的清梦惹了天子怪罪。   萧令明睡下的时候用发带束了头发。这会儿早不知道睡到哪里去了,一头浓密长发四下散着,武帝起身时不当心压着了些许。   萧令明似乎被扯痛了,嗯了一声就迷迷糊糊地睁了眼,可还未等他全部睁开,就被武帝一手拢在了眼上,圣人低声哄了句,“不必起,是朕不当心,明儿且睡。”   这一觉他一睡就睡到了武帝下了小朝,圣人进了寝殿就看到他着了一件单薄衣衫坐在床边,头发散着,脸上兀自带着困倦,碎儿跪在他身前一边替他往手上腕上戴装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这一看就是掐着天子下朝的时辰硬把人叫了起来。   碎儿听见了动静赶忙起身行礼,武帝斥她道:“他爱睡便睡着,硬把他叫起来做什么。”说着走到了萧令明的身前,掰起了他脸看了眼,皱眉道:“往常朕下朝了不都醒了么,今日怎么这么倦怠?”   萧令明冲跪在一边的碎儿摆了摆手示意她起来,这才慢吞吞地回话道:“陛下前些日子叫答给吴相的折子难答,来来回回想了许多。白日里思量太多,夜里睡不踏实。”   武帝反问:“当真难答?”   萧令明嗯了一声,武帝使了个眼色命李芙取来看。   这一折洋洋洒洒千字有余,萧令明改了又改写了半日,武帝不过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但他的脸色却与萧令明所想的完全相反,他阴恻恻地睨了眼萧令明,寒声道:“是吴相这道折子难答,还是你事情难做?”   萧令明一听武帝语调不好,立马跪下告了罪,但还是没能逃掉意料之中的那个耳光。   武帝这一回下手不重,萧令明只是被打偏了头,疼却也不是很疼,“妾知错了。”他赶忙道。   武帝不阴不阳地问:“哪里错了?”   萧令明便答不上来了,他自觉自己这道折子答得进退得宜,又恭恭敬敬地是代天执笔,没有分毫逾越。   武帝抬了他的脸起来,看着他那对儿故作茫然可怜一副凄楚状,好不叫人怜惜的眼睛冷然道:“明儿,朕是叫你代朕答吴相。”   见他似乎仍旧不解,武帝用力丢了手起身,将手边的折子丢到了他脚边,斥责道:“婉承朕意,拿捏辞调,那是臣子做的事情。你是在代朕行事不假,可折子发回了吴相手里,那就是朕的亲答。”   “明儿觉得吴相收到这道恭敬收敛之意跃然纸上的折子,心里会作何想?”   萧令明这才明白了过来,他敛目认错:“明儿知晓了。”   武帝这才哼了一声,对地上的拿到折子轻踢了一脚,硬直的纸背撞到了萧令明的膝盖,天子打发道:“回去改。”   萧令明俯身收了,称了声是,又小心道:“妾想见一见睿王。”   武帝一摆手,不耐烦道:“都要成你儿子了,自己去召。”   ……   回了昭阳殿碎儿就紧张地来看萧令明的脸,叫他轻轻躲了去,“圣人没下手,不痛。”他又问:“可叫人传睿亲王了?”   碎儿点头,“您一出含元殿奴就叫人递出宫了。”她仍旧委屈,忍了忍还是道:“圣人真是没道理,又不是您要做的事情!”   萧令明勉强笑了笑,安抚道:“这么多年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陛下也不是没教过,且这回是我想多才致做错了。”   他说着垂了眼,“我也就只有这些事情做了,难不成碎儿要叫我如寻常妃嫔那样勾心斗角去么?”   碎儿连忙道:“奴没有这个意思,奴只是心疼您。”   言语间宋显便已然候在了殿外,碎儿的声音不轻,加之宋显被传进来时萧令明脸上的神色尚未完全收敛。宋显心细眼尖当即就瞧见了明皇贵妃脸上那一道淡淡地绯色,下意识就道:“怎么了?在父皇那受了委屈?”   他这话全然是因为嘴快,说完就有些后悔,又有些庆幸这小母妃是个没什么心窍的。   她果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摇摇头赐了宋显茶座,而后说:“本宫召你来,主要是有件事想问你。”   宋显颔首,“您请说,儿臣无有不答。”   她因宋显开头的那句问话,捡了把绛色纳纱牙柄团扇虚虚侧挡在了面前。她又垂着眼,叫宋显分辨不明她说话时的神色,只听她轻轻问:“显儿真的不想做太子么?” 第14章   明皇贵妃看宋显没有说话的意思,叹了口气,站起身走了下来,她身上那股子浓重的龙涎甜香比她先一步逼到了宋显的面前,她端端跪坐在了宋显的面前,一把团扇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艳丽深邃的眉眼灼灼打量着宋显,她说:“我再问你一遍,你想做太子吗?”   宋显是个对着谁都能面不改色、舌灿莲花地扯出大篇好听诳语的人物,可对上了这一对寒霜带雾的眼睛却偏生失了点儿分寸。   自上次之后宋显总觉得她能瞧得出人的心肝有几分是真。   只是这人早早地在天子面前被折了脊梁,抹了脾性。被豢养得娇真软弱,才干脆把一切天子不喜妃妾能读懂的东西都咽了下去的。   宋宣思量再三说:“自古为皇子者,谁人不想居东宫呢?”   萧令明听宋显说完,心底无声出了一口气,他想:至少宋显还愿意直言。   且他没有别的选择了,慎王与他有杀母之仇,至于公主之流——在他看来不会有公主对他有好脸色的。   自诩天女的公主们是不会喜欢他这种以年少、以美色得幸于他们君父的妃妾的。   更不会有公主因对他生怜、乃至于生出妄念而在将来对他好些。   他会的,他擅长的,只有从宋聿那里学到的——被天子手把手调教出来如何叫男人多喜欢他一些的东西。   萧令明这一生只被女人喜欢过一次,然就是这样一份他都不知从何而来、只感莫名的喜欢。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叫他从煊赫光明的少年时光生生跌覆,从此坠入暗无天日的泥淖之中。   他看着眼前的宋显,只能无力道:“你可以去争……但我不会帮你的。”   “——我不想留在这宫里,再也不想了。”   宋显听到她这样说,眉梢一跳。   不过短短一句话,声音也是稳当的,可她似乎就是有本事把寻常的话讲得令人听起来肺腑动容,为她心软的本事。   宋显垂眼道:“显儿不会牵连娘娘的。”   可她却突然道:“你是成不了东宫的。”她说着掰着指头一个个数给宋显听,“你有什么呢?诚王在朝中素有威信,慎王于边镇武功卓著。”   “——你呢?你有一副阖宫称赞的好脾气吗?”   对于萧令明的看轻,宋显并不恼怒,反倒伸手勾了勾他发上垂下的流苏,调笑道:“若要说,那显儿有母妃盛宠。”   “啪——”萧令明拍掉了宋显的手,斥道:“放肆。”   宋显收了手,却道:“再放肆的事情,儿臣也做过了。”   萧令明斜斜瞥了他一眼,压下郁气,“你既意在东宫,就不该行这些冒犯庶母的轻浮事情。”   宋显笑了笑,他勾唇的时候右侧颊边凹下去一个小小的凹陷但又不是酒窝,看上去很是无害温和,他答非所问,“儿臣初见娘娘时,就很喜欢娘娘。”   萧令明在瞧见他颊边那道凹陷的时候愣了一下,那些被他遗忘了的往事渐渐从深不见底的记忆末端浮了上来。   ——原不是初见,只是人变得太多,两厢认不出来了。   他初见宋显的时候两人身份亦是云泥之别。   那时宋显是母妃早亡又不得宠的幼年皇子,萧令明则是武帝在含元殿里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大金尊玉贵的孩子。   那时候的宫里,萧令明目之所及皆是一张张谨慎又谄媚的笑脸。他们拿捏不准萧令明的身份,只小心恭敬地称他一声小公子。   一日他偷溜出含元殿去了春池玩儿,原本他在时合该围得滴水不漏的地界竟漏了一只哭花脸的小猫进来。   萧令明的存在是含元殿中最大的秘密,下人们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全都慌了神,倒是萧令明许久都没有见到过除武帝和奴仆以外的人了,他饶有兴致地蹲下身,居高临下地问着还是一团孩子的宋显是哪家小奴婢,为何冲撞了自己还不跪。   那时候的宋显只一味地哭,并不答话。萧令明何时被人这样无视过,当即掰起他的脸喝了一声,“回话!”   宋显一双眼睛叫泪水糊满,勉勉强强止住哭嗝,一睁眼就看到了萧令明胸口绣着的那一只栩栩如生的狰狞异兽,登时被吓住了,愣了三秒嚎啕大哭起来。   那时的萧令明见他哭哭啼啼像是被吓坏了,便觉得厌烦,丢了手不愿再搭理,只摆摆手赶紧命人带走,眼不见为净。   ——可如今他却是要仰仗着当年的顽童,求一段将来的活路了。   宋显见她略移开了团扇,慵懒落下的发丝荡在耳边,同耳垂上的细金耳链绞在了一道,她轻柔的吐息透过半透的蚕丝扇面扑在了宋显的鼻尖。   宋显听见她带着气声低低反问:“显儿喜欢本宫什么呢?”她的视线朝下一转,而后又佻然划过宋显的眼,“容色么?显儿身边会缺美人么?”   宋显却是一摇头失笑,“娘娘缺了些自知,貌美的人是不缺,可生得如您这样的,可当真是凤毛麟角。”他说着顿了一顿,又道:“且同您讲话有意思,您率真可爱。”   萧令明似是没料到宋显会说出这样的话,叫他生出些许荒唐滑稽之感。   这满宫上下,他能见到的人不过就是那些。圣人是掌他生死荣辱的天子,余下的就是被他掌着生死荣辱的奴婢。   宋显——一个与他同样战兢活在巍然皇权脚下的人,却偏生又与他在阴差阳错间叫命运勾连在了一块儿。   可萧令明只想要借宋显的手,借他在最后拉自己一把,将自己这一副残躯拽拽过大元皇城的巍峨朱墙,去够一够外面的广袤天地。   但宋显却想要借势将自己送到含元殿前——那至高无上的囚笼当中,他愿为此舍自由,抛情爱,去求做那一尊万万人之上的人主。   萧令明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想:总有一日宋显会对与他并非一心的我生出怨怼,生出愤恨。就像当年的姐姐一般。   当年的血腥历历在目,那些熟悉的面孔在屠刀前扭曲的模样都一瞬瞬地从心底飘到了眼前,萧令明再一次害怕了。   他良久都没有说话。   他不解究竟是什么再一次将他推到了与当年的萧令仪如此相似的局面。   萧令明甚至生出了战栗,他是否该应允了当今,来日山陵崩殂,三尺白绫亦或者鸩酒一杯。   圣人不要他同葬,他的尸身若是可以葬在与皇城、皇陵毫不相干的地方,叫天地间的风,江海间的水带走,归往虚无,便也是自由了。   可他又没有坦荡面对将死之期的胆气。   那些炙热的,刚烈的东西,早就已经为了求活,在这十年里被早早地消磨改正了。   “你不该喜欢我的。”   “——你只不过是觉得我是你父皇的人,又软弱可欺罢了。”萧令明垂了眼。   这话说得诛心,直直点破了宋显的窥伺之下更深一层的东西——他在窥伺君父的所有。   却把宋显逗乐了,他道:“不过是寻常对有趣美人的欣赏。儿臣可没有与您共山盟同海誓的意思。儿臣自然永远会记得,您是父皇的人。”   萧令明沉默了片刻,似乎又是相信了,只说:“不要叫陛下知道你的心思,他会要你命的。” 第15章   宋显走后,碎儿窸窸窣窣地从角落站了起来,她遥遥看了眼殿门的方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疑与恐惧。   伴着萧令明的一声轻唤,她三两步就扑到了萧令明的身前,胸膛还因为激动剧烈地起伏着,但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着急开口,“该去同……去同陛下讲!他……他……”   “……他叫你想起了玉贞公主。”萧令明轻轻替她补完了没能说完的句子。   碎儿仰头看着他,颤声问:“您不怕吗?”   “——我当然怕……”   萧令明怎么可能不怕呢,“玉贞”二字是令他如今成了这般的起始。   哪怕她不曾心怀歹意,哪怕那是一颗知慕少艾的柔软真心。   萧令明看着膝前的碎儿,那张已经有了些许岁月痕迹的脸在他的眼睫阴影下,逐渐同十年前那张带着稚气的面庞重合了起来。   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寻常的冬日,边地进贡的公主不甚隆重地入了后宫,因天子近日来忙于前朝,也未赐下品阶与封号,只得不尴不尬地在后宫里被人称一句玉贞公主。   这一切本是同萧令明没有任何干系的,是那公主自恃武艺,避开了宫人悄悄闯入了他暂歇的春池水榭。   萧令明喜静,休息时不让太多宫人近身,故直到那玉贞闯到了水榭廊下,这才惊动了宫人将她拦下。   “你是哪宫妃嫔,胆敢擅闯?”   玉贞遥遥打量了一眼斜躺在榻上的那位贵人衣着,只见他一身玄袍,袍脚又是团龙异兽,手上握着的书卷因睡熟而落到了地上。   她不记得当今有这个年龄的皇子,便也不由得疑惑,她清了清嗓子,脆生生道:“我是玉贞公主,你家贵人是什么身份,你这做奴婢的上来就训斥我,真是好不霸道。”   萧令明终于因吵闹缓缓睁了眼。他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扶了碎儿的手起身,只居高临下地徐徐掠了玉贞公主一眼,便转身行了出去,徐徐步入了漫天风雪中。   他那一眼冷漠又敷衍,仿佛在瞧一个地上的物件。   可落在玉贞的眼里,却是年少的贵人逆雪而立,那一张衿贵漂亮的脸叫飞雪遮掩,只被她依稀捉到了一双深邃漂亮的眼睛。   但这刹那即逝的惊鸿一瞥,却在少年毫不知情的境况下,深深地烙印在了玉贞公主在这重重宫闱和一日日的等待下逐渐枯萎的心底。   他转眼便将那边地公主抛到了脑后,只在回含元殿的路上,细声慢气地吩咐了一句,“今日做事的人不仔细,当罚。”   当时的玉贞公主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完全无需分心去记的小角色。   他的日子仍旧如过去多年那样一日日的过去,好似没有分毫波澜。   ——他仍旧是武帝心尖上的孩子,含元殿里的小贵人。   萧令明每日起床便是功课,等他练完了字,便去陪下朝的天子用膳。过了午膳,天子若得了空闲会亲自陪他习弓马武艺,若是政务繁忙,他便伴在天子身边陪他一道批阅。   倾天的巨变于萧令明而言是一夜之间发生的。   那一日唯一的不同,不过就是天子直到夜间才回了含元殿。   萧令明白日闲来无事,补完了先前画了一半的画。画里的场景是含元殿后殿院中,天子的背影立于素白积雪之上,似乎在仰望天际。   私临天子肖像是大逆的罪行,可除天子之外,没有人敢去扫萧令明的兴。   他收了笔没多久,就听见了天子进来的脚步,负手将画藏在了背后,快步迎了出去,“宋聿!”   可武帝见了他却不是往日里的笑意盈盈,反倒用上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沉脸色上下打量着他。   圣人这样的神色,叫萧令明想起了从前。   他有些紧张地退了一步,但这一举动似彻底激怒了武帝,盛年的男人两步上前就一把抓住了少年的手,而后在少年无用的挣动当中将人生生拖拽进了内殿,而后一把推到了地上。   萧令明手上的画在拉扯间早已经不知落在了那里,他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楚。摔倒时碰到的地方都火烧火燎地痛了起来,“你做什么……”   武帝自上而下地看着他,半晌开口道:“你见了玉贞公主。”   “什么?”萧令明不解。   武帝的眼睛泛起了可怖的赤红,一些萧令明看不懂的情绪在那双漆黑的眼珠里翻涌起伏。   过了许久,武帝似乎下定了决心,天子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响,仿若自言自语一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这些年,朕一直在想,明儿长大了,总不能一辈子在含元殿里养着。朕想着你的将来,你的去处,却一直没有想好。”   他的每一个字萧令明都听得仔仔细细,但却想不明白于自己如师如父的天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即使萧令明没有想明白,一股自心底油然而生的无端颤栗就已经逐渐顺着血肉漫上了他的每一寸肢体。   “现如今,朕想好了。”天子居高临下地瞥着萧令明,低声缓缓宣布了萧令明后半生的归处,“明儿,你该代替令仪陪朕一辈子。”   天子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待落到了萧令明的耳中却不啻于惊雷轰然。   他素来聪慧,什么东西都一学即通,可此时竟是转不过弯来,只是纯粹下意识地做着最后徒劳的挽回,“……明儿本就愿意陪您一辈子。”   天子蹲下身亲自把他扶了起来,又唤了一声李芙。李芙听见传唤,慢步走了进来,他掌中奉着一方瓷碟,瓷碟里是一颗鲜红药丸。   天子伸手摸了摸萧令明的后颈,他粗糙温热的掌心一手就能掌握萧令明细腻优美的肩颈。   天子注视着萧令明那张与萧令仪肖似,却又比她美艳许多的面庞一寸寸露出恐惧。   他哼笑了一声道:“明儿是朕一手教养出来的,这般模样这份才情。不过是叫那玉贞公主见了一面就难以忘怀,忧思成疾。”   “——明儿这样年轻,又心性未定。”   武帝说完对李芙使了个眼色,李芙便躬身将手里那药碟递给了武帝,武帝接过对萧令明道:“朕着实放不下心将你放出去,叫别人瞧见。所以明儿乖乖吃了它。”   萧令明仰头勉力避开,同时艰难道:“这是什么?”   武帝轻笑了一声,“朕也不瞒你,一剂宫闱秘药罢了。专用于调教不听话的宫妃,能使人身热情动,终身不离。”   “朕不想磋磨你,你用下去,到时候好受一些。”   萧令明的瞳孔登时紧缩,他猛地挣开武帝的手向后退去,“我不要……我不要!宋聿你别……你别这么对我……我不出含元殿……我也不要什么身份!我可以在宫里陪你一辈子……但我不吃这个!”   武帝在同他的拉扯间渐渐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他将药丸递给了李芙,同时欺身上前。萧令明的武功都是他一手调教,此刻天子动了真格,他哪里是天子的对手,不过三两招就被天子扯了衣带,三两下绑缚住了双手。   天子拽着萧令明的手腕,一手拖着他丢到了宽大的龙床上。   萧令明额角撞在了床角上发出咚一声闷响,这一下撞得极重,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就眼前一黑软了下去。   在眼前的一片灰暗朦胧间,他感觉到天子那一双教他执笔,教他弓马的手生生捏开了他的齿关。下一刻,一颗略带腥甜的药丸被生生塞进了口腔,而后武帝在他舌尖要将药丸顶出前,眼疾手快地一合萧令明的下颌,逼他咽了下去。   做完了这一切,天子才迤迤从他身上起来,又松了他手腕上的衣带。   萧令明得了自由就一把推开武帝,狼狈至极地爬起身扶着床沿干呕,却什么都没能吐出来。   他的眼睛因为剧烈的呛咳干呕和额角突突的疼痛而附上了一层朦胧水雾,可又勉力睁着眼不让泪水落下来。   ——天子自小就是这样教导他的,天子教他男儿立于天地间,宁流血不可流泪。   萧令明在泪花朦胧间看着站在床畔似乎在打量他的天子,他的嗓音还有些喑哑,“……为什么。”   武帝却以一种与方才的粗暴强硬截然不同地温柔态度将他揽进了怀里,他的手抚在萧令明散乱的发上,沉声道:“明儿可以哭了。明儿往后都可以哭,可以软弱,明儿往后都不必自立,朕会在后宫里护着你一辈子。”   灼灼的热量从萧令明的肺腑一寸寸烧了上来,萧令明的泪水浸透了武帝的衣襟,冰冷冷地贴在他的脸上,他直到现在都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   虽都说当今好兵戈武功,为人寡恩刻薄。可对萧令明而言,哪怕是天子屠尽萧氏满门,将他与姐姐幽禁在临春行宫的那一段时日,天子对他都是从未变过的优容。   萧令明被桎梏在天子的怀抱中,咸凉的泪水顺着濡湿衣襟和他脸颊的缝隙滑进了他的口中。他动弹不得,只是喃喃问着天子,他不解为什么如父如师般将他一手带大的君父缘何一夜间就变了面孔。   “宋聿,为什么……” 第16章   萧令明埋在圣人衮服里的声音随着药效的发作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逐渐变了调。   他哭得昏昏沉沉,全然不觉自己炙热的喘息扑在天子的胸膛。直到天子略微推开了他,骤然失了衮服冰冷触感的萧令明愣了一下,又挣扎着向前扑去,却被天子抓着头发向后一拽。   头皮上传来的疼痛叫萧令明神思略微清醒了一刻,他睁了眼有些茫然地看着武帝。   萧令明发上的金冠早已在方才的纠缠间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武帝看他此刻发丝披散,满脸欲色,那头黑发一部分缠在身上,一部分被泪水黏在脸上,一眼过去当真是活脱脱一副男女莫辨的好容色。   武帝又不由得想到其实哪怕是十余年前正当年的萧令仪也没有这样的颜色,她本就不是以姿容见长的女人。   萧令明长在武帝的身边,有他独一份的看重,天子没有发话,宫里自无人敢教他人事。此刻这样烈性的药一剂灌了下去,他被情欲煎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只下意识地朝天子冰冷的衮服上贴,但他很快被天子用力抓着头发狠狠按在了龙床上。   武帝一手撑在他的脸侧,似乎箭在弦上反而犹豫不决了起来。   这若是个女孩,或者说是别的什么人,他自然不会如此。   可这是萧令明,是他看着出生,瞧着长大,到了七岁之后就被他独独养在身边,事事亲力亲为,一手养大的孩子。   武帝是先帝幼子,先帝后宫子女众多,风流多情,等到他出生,早已对孩子没了什么新鲜感,最多有一些老年得子的得色罢了。   他从小没有尝过什么父子天伦好处,到了后来自己有了孩子,那时还是王爷的他又一门心思放在了萧令仪的身上。   认真算起,武帝今生今世那点单薄的父子情分全数都落在了萧令明的身上。   正当他难得踌躇,萧令明似乎再也熬不住那情药的折磨,竟是挣开了他的手,仰起头,一个绵软滚烫的吻轻轻落在了武帝的唇角。   分明是这样一个轻飘飘地轻吻,却叫武帝脑内那一根紧绷到了现在的弦“嘣——”一声生生断了。   武帝反手掐着萧令明的下颌,硬生生掰起了他的脸,咬上那一对因药物而红润濡湿的唇。   他舔开少年微阖的牙关,同他唇舌勾连纠缠。直到身下的萧令明快要喘不过气来,才停止了对他的侵犯。   武帝紧紧压在萧令明的身上,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下那一具年轻的肉体在衣料之下的蓬勃生气。   武帝喘着粗气,突然重重亲吻了一下萧令明的额头,继而硬着头皮翻身下床,喝道:“去把玉贞那贱人带过来,给他送进去。”   纵使李芙这样的人精角色在听到天子如此的吩咐时也不由得愣住了。   李芙觉得天子这事情有些失了分寸,若真是当成儿子在养便不该起这些心思。若是不打算当儿子养了,这事到临头偏偏手软,情分都已经伤了还有什么用。   但他为人素来乖觉,自不多问,点了头便退了下去。   萧令明其实已经不大记得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他从天子的床榻上悠悠转醒时,武帝对他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温和神色,叫他简直以为先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   直到他坐起身,看到了披着寝衣跪在床脚的玉贞公主。   她的样子狼狈极了,一头卷曲黑发蓬乱,露出来的腕子上也青紫交错。脸上一道道高高肿着,显然是受了掌掴刑罚。   萧令明下意识地就转头去看武帝,但圣人却只俯身撩开了萧令明的头发,抬手碰了碰他的脖颈。   随着武帝的触碰,尖锐的刺痛从颈侧传来,他下意识地就嘶了一声,武帝摸了摸他的耳朵,低声哄道:“已经上过药了。那贱人爪子太利,是朕疏忽才叫她伤了爱妃。”   “爱妃?”萧令明喃喃道。   武帝见他那双眼中陡然浮现的惊疑,阴沉地笑了一声,“李芙。”   他话音一落,李芙便似鬼魅般出现在了玉贞公主的身后,一手狠力捂了她的嘴向后一拖,另一手雪光一闪,简单利落地抹了开了那根白皙的脖子。   玉贞公主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萧令明,那双眼睛里没有他想过的怨愤或者不甘,反倒是充盈着同情和悲哀。   鲜红的液体从她美丽头颅下那根漂亮脖颈上绽开的创口喷涌而出,纵使李芙用手死死捂了,也有些许飞溅到了武帝的手上。   萧令明像是怔住了一样看着眼前上演的一切,只在玉贞彻底成了尸首倒在地上,发出咚一声闷响的时候略颤了一下。   武帝却没有放过他的打算,他抚掌道:“继续。”   萧令明猛地转头去看他,却被武帝捏着下巴一寸寸掰了回去,天子强迫着他亲眼看着玉贞公主冲撞了他那日,伺候在身侧的侯府旧人一个个被带了进来,而后一个个在他面前由李芙干脆利落地扭断了脖子。   萧令明所有的呜咽哀嚎都被武帝死死地按在了手掌当中。   直到最后一个也断了气,内人们便有条不紊地进来将尸首一具具拖了出去。   武帝欣赏了一下萧令明惨白难看的脸色,将已经在巨大的情绪起落中快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萧令明拖了起来,天子将他硬生生拉扯到了镜前。   萧令明被天子按着发顶,强硬地转过去直面镜中。   镜中的人容色秾艳却惨白木然,脖子上那两道划痕似乎是他身上唯一的颜色了。   武帝自他身后俯下身来,他侧首温柔地亲吻了他的面颊。而后天子温热的无名指带着一点儿腥热的黏腻按在了萧令明生得狭长勾人的眼尾上。   天子松了手,一抹深红印在了萧令明的眼尾,衬得那张脸有些过分艳丽而甚至于透出吊诡来。   萧令明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那东西有些发黏,弄得他眼皮发痒,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那是玉贞公主的血。   在萧令明反应过来的时候,剧烈的呕吐感刹那间从胃部翻涌了上来。   他猛地推开天子,因动作过剧摔倒了地上,他蜷缩着,死死捂着胃部想要呕出些什么,可他什么都吐不出来。   “回头李芙把人带来,解决了最后的问题,明儿便是朕的萧妃了。”天子说到这儿笑了笑,似乎接下来的话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明儿若是想要,朕也可叫皇后给你挪挪位置。”天子徐徐道。 第17章   宋显回府之后如常先去见了俞雅同她寒暄二三,又听她说了府上的事情,这才转身去了余陶陶所居的垂云轩。   俞雅将他送至门口,望着宋显要要远去的的青色背影,勾了勾唇角。   宋显总是这样,在面子上对俞雅永远给足了体面。   俞雅虽对宋显颇有情谊,但骨子里还是副高门贵女的做派,她要宋显先是敬她而后再是爱她,她要在王府后院说一不二。   至于那些私下情致,在她心里总是比不上人前的体面。她也自认放不下身段像余氏那样讨好宋显。   她这头送了宋显出去,握着帕子的手在唇上虚虚一掩,一股子近日总在宋显身上闻到的苦甜气息蓦地窜进了口鼻当中。俞雅不由得一愣,她放下了手,葱管似得指甲掐着帕子。   当是方才宋显扶她起来时沾到的,这都好几回了……   俞雅心里想着事情,勉强捡起没看完的账本作势翻看,账本枯燥,她又心绪不宁,翻了三两页还是没忍住,便将人的都遣了出去,只留下了陪嫁丫鬟问月。   问月见王妃如此便知她有事,便搁了手上的扇子,曲了膝委身在俞雅的身侧,担忧道:“娘娘怎么了?”   俞雅转着手上的翠玉戒指,犹豫再三道:“王爷近日身上总带着股往常从不曾闻到过的甜香,我原以为是垂云轩那处带来的,可今日他身上又有了……”   问月听了细细去想,也道:“奴接了王爷大氅的时候也闻到了,且似乎是每每从外头回来沾染上的……”   俞雅的手掌一紧,“你说王爷会不会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她想着不由地紧张了起来。   外头的女人,带不进府里来能是什么干净又上得了台面的身份,到时候闹出去,阖府上下都要吃皇后乃至于圣人的挂落。   问月为难道:“王爷身边的事情是从来不允许咱们过问的。”问月顿了一下又安慰道:“奴觉得咱们王爷并不是贪鲜好色的人……这么多年了,王爷后院里就您同侧妃,还有个太后娘娘硬赐下的,再没添过新人。“   她说得这些俞雅自然比她清楚,可就是因为从没有过这样叫她疑心的事情,才令这一次莫名出现的甜香更令她紧张。   “便是从没有过……我才怕。”俞雅深吸了口气,饮了一口茶,将满腔情绪压了下去,她道:“你回趟侯府,叫母亲这几日准备些人,要面生的,到时候远远瞧着王爷都去了哪儿……千万叫人做事小心些,远远瞧着,别叫王爷发现了。”   ……   可还没等睿王妃的算盘落了地,睿王自己却是先出了事情。   那日原本一切如常的散了朝,宋显回府用了午膳。天子身边的李芙就带着圣人口谕亲自来睿亲王府传了人,宋显见了李芙虽不明白所为何事,   心底里却已然附上了一层忧色。   宋显随在李芙身后,徐徐步上了含元殿,他心里细细将这几日朝上的事情过了一遍,翻来覆去也只捡出了诚王为他自己那犯了事的妻侄遮掩事发,遭了父皇责罚一事。可他自认自己在这件事里摘得干净,手上干干净净,只在最后上了一道痛心求情的折子。   可这事儿他总要表态,宋显在心底叹了口气,脚步不由得重了两分。   李芙将他带进了含元殿后殿的外间等着,只道:“圣人午睡未起,王爷暂且候着。”   他说完这话就一躬身留下伺候的人独自退进了内殿。   天子的寝殿里仍旧是那一股子终年不散的厚重药气,李芙武功极高行走之间没有分毫响动,宫人们也是眼观鼻鼻观心,宛如一尊尊摆件一样立在寝殿的阴暗角落当中。   一时间偌大的寝殿当中只有明皇贵妃掌中那一柄团扇摇晃间穗子碰撞的细微声响。   李芙掀开层层帷幔走了进去,萧令明靠在床头,头发散着,天子枕在他的膝上,他双眸低垂,正专心地给天子打着扇子。   时正值隆冬,他打扇也只是为了叫武帝在睡梦间肺腑清新,不为求凉,故而动作轻缓。   可即使如此,这么长时间下来,手腕总是累的。李芙低声道:“娘娘,奴来吧。”   萧令明摇了摇头,“今日圣人难得午间睡得踏实,莫扰了。”   李芙应了一声,又难得露出些笑意,“您侍奉圣人总是比奴这些做事要妥帖。”   萧令明垂了眼,似乎想到了什么旧事,但说出口却只道:“我幼时……全数仰赖着圣人照拂。”他又随口一问,“貂寺方才去哪儿了?”   李芙回,“奴奉陛下的命去传了睿亲王进宫回话。”   这话一出,萧令明的手一顿,便侧过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李芙,李芙见他这样便明白他要问什么,便低声坦言,“一会儿圣人醒了,您问圣人便是,朝政上的事情奴不便答。”   对萧令明的问话,这么多年了李芙都是直来直去,能说的便说,不能说的就直言不便。萧令明得了话也不会多问,算作是他俩之间的多年的默契。   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武帝才悠悠转醒,萧令明见他醒了便搁了扇子,“陛下今日睡得踏实。”他说话间便被武帝抓过手腕细细揉着,“你呆着,朕召了老三进宫回话。”   “怎么了?他做错事了?”萧令明问。   武帝似笑非笑瞥他一眼,也不做解释,只拍了拍他的手,“你既感兴趣,又牵扯到你儿子,便同朕一道出去,坐在后头听着。”   萧令明应了一声一手了招碎儿过来梳头,见缝插针吹风道:“还不是我儿子呢。您的旨意还没落下,那些大臣便已经开始上折子说嘴了。”   碎儿手快,两三下就挽好了头发,他抬手拢了一下耳边的碎发,起身接了武帝递来的手,任他牵了出去。   宋显在外间候着,行了礼后抬头看见了武帝身后的明皇贵妃不由得有些惊讶。   天子这个时辰传他自然只有政事,竟是连这也不避讳她么。 第18章   “见过母妃。”宋显颔首道。   萧令明看了他一眼,抬了手叫起,他看着宋显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武帝按了腰往屏后推了推。萧令明便也只得咽下话,蹙着眉点了头去摆屏后头坐下了。   武帝抬手掩了咳嗽,于斜斜随意摆着的黑漆螺钿矮案后落了座,他眼皮撩起瞥了眼宋显道:“你倒乖觉,会看山水。”   天子的这句话一出来,宋显便知道这时候最好的应答便是乖乖闭嘴,千万一个字也别多嘴,故而只低头不语。   这条随意摆在外间的书案上随意散着几份折子,武帝一手掩在唇间压下细碎地咳嗽,一手随意推开两折从里面捡了一份翻开看了一眼便合上哼了一声问道:“是你的折子么?”他说着便抬手朝宋显膝前一扔。   “啪——”一声,一份折子被天子都扔到了宋显的面前,宋显俯身捡了翻开一看,果然是那封为长兄求情的折子。   天子沉声道:“在你大哥的事情上显儿也颇会看山水,好一片兄弟情深的锦绣文章,字字句句痛心疾首。”   “——却将你大哥的罪坐实了。”武帝哼笑一声,“显儿好心思。”   “儿臣不敢。儿臣断无此心,父皇明鉴。”宋显心道不好,赶忙叩首。   他瞧着眼下厚实的裁绒团蝠地毯,没有抬头,自然瞧不见武帝此刻的神色,他只听见衣袍的细碎声响,向着自己越行越近,不多时武帝的声音自他的头顶上高高落下,“朕看你敢得很。”   宋显呼吸一紧,想着今天这一顿挂落是逃不掉了,他定了定心,正准备叩首认错。可谁曾想,那明皇贵妃的声音却在此时自屏后轻轻响起,“陛下,显儿素来温和与世无争,他不是那样的人。”   宋显闭了闭眼,心想这女人是傻的不成,朝臣本就对她依仗皇恩叫圣人过继成年皇子大有不满,她这时候不晓闭嘴,反出来讲话掺和政事。   她如此一插口,若是父皇有意发作,自己怕不是还要吃个勾连后宫的罪责。   可武帝没有如宋显所想的那样动怒。他阴沉沉地盯着宋显,沉默了良久,终是怒哼一声斥道:“把你儿子带走,回去好好教教!”   竟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宋显无声地出了一口气,叩首谢恩,想来这女人能在自己这父皇身边盛宠十年不衰,也是有点儿东西的。   两人前后脚出了含元殿,明皇贵妃率先上了撵架,她扣了扣扶手,抬撵的宫人便听话的没有起身,宋显见状无奈道:“娘娘,规矩。”   她斜斜睨他一眼,你也知道什么是规矩的意思溢于言表。   宋显拧不过她,只得扶着内人的手上了撵架。   宋显微微坐定,便斟酌了一下措辞开口道:“显儿行事分寸有失,多谢母妃替儿臣求情。”   萧令明斜斜靠在扶手上,他发簪上坠着的一颗浑圆东珠在他洁白的额头上随着撵架起伏轻微晃着,他没去看宋显,眼皮子懒懒地耷着,细声慢气儿道:“原以为你意在东宫是多厉害的角色。”   他撇了撇嘴,“自不量力。”   宋显觉得这是副小女儿做派,觉得着实可爱,不由得失笑哄道:“自不如您的。”   萧令明对此似乎颇为受用,待到了昭阳殿前清了清嗓子,递了手与宋显叫他扶着下来。   宋显跟在她身后入内殿坐了,不等她开口便先自行把前因后果交代了一遍,算作是投桃报李卖个好。   可她听了,也没说宋显自食其果,只是徐徐垂了眼睛,冲宋显招了招手,宋显便乖觉地上前在她身边跪坐了下来,她问:“不是第一回 了吧。”   宋显对她是有几分欢喜,可远没有到能够如此交底的时候,只垂首道:“是儿臣一时糊涂。”   宋显觉得她应该是没有相信,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她只是略皱着眉,看着自己手上的红宝戒指,仿若在心底有什么难言的纠结。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宋显以为她不会再就这件事开口了的时候,她却动了动。   萧令明柔软的掌心虚虚落在了宋显的膝上,继而用力按了按,他缓缓倾身,一把白绢团扇略挡在了他与宋显中间道:“陛下深受兄弟阋墙之苦,这是圣人心中至大的忌讳,你再如此行事,若一日被圣人察觉,动了真怒,叫人一点点儿把你做过的事情全都挖出来,你该怎么办呢。”   “——那会要了你性命的。”   “——别去碰这些。”   她这话说得节奏极缓,轻柔又低沉地落到了宋显的耳朵里,而后丝丝缕缕一点点往他早已经被对权势的执着渴望蒸腾得日渐干涸的心底沉去。   似乎有什么细微的东西从宋显的心底蔓了出来,叫他麻痒酸胀,几乎端不住脸上的表情。   宋显那张往日里披着一副端润笑意的脸上克制不住地一点点浮出了些许脆弱又陌生的神色,可他没等萧令明仔细打量,就已然下意识地尽数收敛了回去。   宋显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您愿意同我说这些……”   萧令明只是随意道:“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宋显却目光灼灼地落在萧令明的脸上,萧令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执扇的手抬了抬,又挡去了大半张脸。   可他的手却在转眼间落入一个温热暖和的掌心,宋显握着他的手背,一点点地拉下他执扇的手。   萧令明没有挣扎任由他握着。   宋显此刻的神情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   陌生在他从未在宋显脸上见过,熟悉在……他在武帝的身边是见过许多次。   当今想起清合郡主时,便多会露出此等眷恋神色。   ——可他就在宋显眼前,他在想谁呢?   “你在想什么?”他既想到便问了。   宋显改为双手交握住萧令明的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已经许久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袒露自己真正的内心了,可他此刻竟对自己庶母的问话难以拒绝。   好似这一刻落在他身上的温柔,若是没有及时抓住,便要飘然而去再也不见了。   “……我的母妃……很久之前就去了……那时候我才七岁,从此以往,再没有人这样同我说过话。”宋显顿了顿,“这样全然的……”   萧令明探手轻轻拨开宋显面颊上的碎发,低声道:“我也有私心,并非全然为你。”   宋显笑了笑,那些脆弱的东西随着他这一笑都再一次被收敛到了他那一副温和俊秀的皮囊之下,他眼尾勾着,抬手狎睨地用食指关节蹭了蹭萧令明的面颊,“我算是有些明白,为什么父皇那么喜欢您……”   宋显说着手顺着萧令明线条鲜明的下颌,徐徐滑向了他右耳白皙饱满的耳垂。   今日萧令明带了一副坠着圆润东珠的多宝长坠。耳垂被向下拉扯了些许,有些轻微的充血,本就发热,此刻叫武帝以外的人一碰更是火烧火燎地发烫起来。   可他没有阻止宋显过界又放肆的举动。   他需要宋显喜欢他。   他要宋显对他因贪生爱,继而因爱生怜。   直到最后生出他自己的夺嫡之心可能会牵连到无辜的他的忧怖。   萧令明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一切被武帝发现,宋显许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警告过他了。   ——是宋显利欲熏心,非要飞蛾扑火的。 第19章   宋显见她乱了呼吸向后缩去就勾勾唇收了手。   他没有同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庶母当真发生些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的打算。   只是这小庶母确实诱人,引他难得贪鲜,忍不住想占些皮肉便宜。   宋显睨着她抬手稳住被玩弄得不住晃荡的耳坠,暗示道:“父皇将过继的事情漏了些风出去,朝上便有人坐不住了。要儿臣说呀,您在后宫独宠多年,如何也该在朝上养些耳目,不至于如此被动。”   但她只抬起了那双水涟涟的眸子,一脸混不在意,“随他们去吧,也不过就是说上几句。”   宋显见哄不动她便嗯了一声,“既如此,儿臣先行告退了。”   武帝是擦着宋显离去的前后脚来的昭阳殿。   他进来时,萧令明正靠在屏几上看着一卷闲书。   那书像是什么古籍孤本,纸面枯黄,衬得萧令明执书的手白得好似都失了颜色。   武帝没让通传,但也没遮掩脚步声,厚实的靴底踩过地上随意丢着把玩的细小金花发出嘎吱一声锐响。   萧令明闻声抬了头,方要起身行礼便被武帝抬手拦了。   武帝行至他身后坐下,随意道:“看的什么书这样入神。”   萧令明推开屏几向后挪了挪,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武帝的身上,他扬了扬手里的书卷,“志怪杂文罢了。”   武帝接过扫了一眼就嫌道:“艳情。”又说:“朕为了你的事情,看大臣们在朝上吵了一天的架,你倒好躲着在这儿看闲书。”   “朕的旨意方才是落下去了,折子朕回头叫李芙送来,你自己批去,朕看得头痛。”   萧令明乖巧地点了头,又问:”您今日为什么责难睿王呀?”   “责难,朕怎么就责难他了。”武帝一手搭在萧令明的腰上把玩着他腰间的玉坠,随口反问。   他这话一出,萧令明反倒一时间接不上话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撅撅嘴道:“您拿殉葬吓唬我,硬是把他塞给了我,是为了什么呢。”   武帝揽在人腰上的手紧了紧,将人更往怀里拖了些,另一手随意地摩挲上萧令明光洁的下颌。随着萧令明的话音落下,武帝的手也顿了顿,而后他的手上加了力道。萧令明便乖觉地顺着武帝的力道转了过去。   武帝低头看他,同他四目相对。   萧令明一如既往地在那双深邃英俊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他足够看透的情绪,但是天子摸了摸他的后脑,卖关子道:“明儿,你要自己悟。”   萧令明眨了眨眼,“若是旁的事情,明儿自然会自己去想。可是您的心思,明儿从来没有看透过,还不如直接问您。”   萧令明说着向前凑了凑,他抬手环抱过武帝的腰际,将脸埋进天子冰冷的朝服当中,闷声闷气道:“您愿意同我说,我就听着,您不愿意说的,便是明儿不该知道的。”   萧令明柔软的脸颊下压着坚硬的金线与宝珠,他在天子的胸膛上听见了一声轻笑,而后武帝意味不明地点了一句,“确是妃妾该有的行止。”   武帝摸了摸萧令明冰冷的长发,低下头去瞧他。   萧令明其实很早就没有当年在含元殿里伏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样了。   他发上穿插着贵重华丽的钗镮装饰,隐隐窥见的侧脸上有着细碎闪烁的珠粉胭脂。   武帝似心有所感,叹了一句,“你和令仪真是两种性子,明儿怎么就不是个女儿呢?”   令仪二字一出,萧令明便心中一紧,在天子面前,一切关于他姐姐的内容都没那么好应付过去。   不过这次,天子似乎并没有要他应对的意思,自己一笑道:“不过若是女儿像了清合的性子也不好,她是个男儿性子。”又笑说:“你怎么就不能像你姐姐些?”   “清合多凌厉一个人,你……这些年行事越发软了,真是立不起来的。”   萧令明却失态地冷笑了一声,“您忘了,当年我勒杀惠妃,是您说我行事乖戾远胜清合当年,手把手地教我改了不是么?”   武帝没想到他呛声,一愣之后硬抬了他的脸起来。他见萧令明面色僵冷,仿若当年。   武帝年轻时候做事比现今更为狠绝偏激,当日萧令明这般行事,刺到了他心中于清合郡主的隐痛。   碎儿琐儿本是一对,他一时气恼,剑架在了碎儿的脖子上,逼萧令明亲手勒杀了纵他行事的琐儿。   好似就是这一天始,他身上最后一点儿属于原原本本的萧令明的东西就此被折断了,自此以后便是如今柔顺的模样了。   武帝想到这儿不由得就软了点儿心肠收了手,只沉默地抱着他,仿若深深地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当中。   萧令明见他没有发作的意思,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他乖乖任由武帝抱着,天子久久不语,久到萧令明将要在这熟悉的龙涎香气中睡过了,他突然说:“朕确曾视你如子侄的。”   天子好似悠悠随口一语,可在萧令明听来却如同九宵云端飘下的仙人旨意,叫他心底深藏至今的那些对往年的一切怀疑和不解都抹去了。   他浑身都僵住了,汹涌的泪意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然在眼眶中翻涌。   他知道天子这话并不是哄人的。   ——圣人不是说来欺哄他的。   宋聿当时是那样心心念念地盼着能有一个与萧令仪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即使降生也不会有丝毫名份。   萧令仪的孩子他没盼到,倒是萧令明的越长越像萧令仪。且他年纪又生得巧,武帝抱他的时间怕是比抱所有的皇子公主们都长。   他记不清幼时的许多事情,可那时的永昌侯府里他与姐姐与圣人,好似当真是美满的一家人。   可这美满没能持续几年就彻底翻覆了。   ——永昌侯府被夷做平地,萧令仪被执着了她一生的天子赐死在了临春行宫。   而萧令明——当年在宋聿酒后被哄着叫过父王的孩子,被成了天子的宋聿封做了自己的后妃。   即使世事再无常,可天壤之别也不过如此。   饶是萧令明竭力忍着,但武帝还是感觉到了胸口的湿意,他一生搅弄风云执掌天下,却偏偏在此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萧令明是合该落泪的,他什么事都没做过,当年不过一个无知孩童,却被他长姐牵累,被自己摆布,好似注定潦草一生了。   “你恨清合吗?”武帝缓声问。   若是平常的萧令明或许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都过去了。可他此刻叫满腔郁愤压在心头,逼得他快要将肺腑心肝都吐出来了,只一味靠着自己咬牙忍着,却终究还是露了一句,“她是自作孽!”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天子的预料,但他张了张口,似乎接下来的话令他难以启齿。   “……那你恨朕吗?”天子低头看着他乌黑的发顶,低声问。   武帝看不见萧令明此刻的神色,但是能感觉到他抓着自己衣袍的手紧了紧,连带着天子的心弦也紧了紧,继而他听见萧令明说:“……怎么会呢。”   “——我怎么能恨您呢……”   ……   翌日本是无朝的,可为了过继宋显一事武帝还是早早起了,萧令明心境大起大落,又答前朝大人们谏自己的折子答到了半夜,自是更起不来床。   武帝梳洗完,临出了昭阳殿,掉头回去随手取了一折萧令明答的折子翻看。   天子草草看完只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否满意。   萧令明睡到了日渐西沉才起了身。   那时天子的圣旨已然落下,后宫之中的口舌风云也早已过了一波,虽无人敢把这些东西传进昭阳殿,但是自瞒不过需在宫外行走的碎儿,她伺候着萧令明洗漱,絮絮叨叨地给他闲话。   萧令明听完了也只说:“随她们说去吧,一日日在后宫里熬着,也就这些事情可说了。”   碎儿点点头,又问:“您不生气吗?”   萧令明认真道:“我又不是菩萨,会烦的。可是她们可怜,我若是露出了厌烦,被陛下瞧见,她们许就活不成了。”   “我是在这世间偷生的人,总没有再去戕害别人的道理。“   碎儿当然知道他的心病是什么,便伏在他膝上柔声劝道:“您和候府都是被她牵累。”   萧令明却自顾自地说:“她那样聪明的人……我小时候是不懂,觉得她是过刚才折,是机关算尽太聪明。”   “——现在倒觉得她是求死的,圣人对她那样深的情谊,若是她服了软,即使她罪当万死,圣人或许……未必不会心软。”   本就是随口闲话,可萧令明却在说完之后脸色阴晴犹疑起来。   似有什么被他长久忽略的东西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却似惊雷突降般启迪了他从未想过的事情。半晌后,他缓缓否了自己方才的话。   “——不,宋聿也是要她死的。”   萧令明说着蓦地抓紧了碎儿的手,似乎被什么瞧不见的东西惊到了,他急促道:“他那日说要我殉葬,说要了了所有的旧事,若是他打定主意要我死……”   若武帝真的动了要自己殉死的念头,他这些日子的矛盾作为似乎都有了解释。   ——先是封皇贵妃,后下诏过继也好,如今松口认了往年也罢。都不过是是天子自知时日不久,最后再逗弄一下豢养了多年的宠物罢了。 第20章   萧令明说着,泪就已经不自觉地落下来了,他原本不是这样软弱易哭的人,只是身体远比心思懂得服软   他在武帝给的一个个教训下,早早地就学会了在后宫里面应对事情的万金油。   滚烫的水珠一颗颗落在了碎儿的手背上,她不聪慧也不敏感,一路靠着运气和萧令明的护持走到了今日,如今面对这样大的事情,她只会一道哭着劝,“圣人不会的。”   她努力地想着她眼里圣人不会的原由,笨拙地安慰着,“圣人何必作弄您呢,且您和圣人那么多年情份……”   萧令明摇了摇头,他闭了眼,泪珠晶莹地挂在他浓密卷翘的睫毛上欲坠不坠,“宋聿……宋聿……”   宋聿如何呢,宋聿的行事素来喜怒无常,且那时他都闭眼了,还需顾忌什么情分呢。   思虑至此,萧令明自嘲地笑了笑,随着那双眼睛微微弯起,原本尚含在眼里未来得及落下的泪一下就滑了出来,“万一当真如此,我还能怎么办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道理亘古不变,是我痴心妄想了。”萧令明用拇指轻轻替碎儿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当日圣人问我……我便该叩首谢恩。我这十几年都是因宋聿手下留情才苟且偷生,我竟痴心妄想违逆他的心思,还同他说来日想要出宫的昏话……”   萧令明虽睁着眼,视线却空落落地在半空飘着落不到实处,他眼上的妆叫泪水化开了些许,赤朱墨黑在眼下晕开了一片,连带着落下的蜿蜒泪痕都是一道道触目惊心地朱墨交缠。   “想来这段时日的种种,不过又是一场教训……”   碎儿看他这样,亦是心碎,她抖着手,举着帕子,轻轻去拭萧令明的脸,“……公子。”   她没能忍住,旧事的称呼从心中涌了出来,却在下一刻就被萧令明虚虚掩了口,“——不可。”   碎儿被他捂着,听话地禁了声,只是泪珠断了线一般顺着面颊往下淌。   萧令明收回手,攥着衣袖捏成了拳,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时甚至努力笑了笑,“没事的,便如此吧。偷得十九载,不该再有妄念了。”   碎儿已然哭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喉咙被窒息地肿痛感掐住了,只一味的摇头落泪。   萧令明柔软的掌心抚过碎儿湿透了的面颊,声音低柔极了,“碎儿你想不想出宫去看看。”   “——代我去宫外看看好吗?去看看外头是什么样的。”   碎儿努力咽下喉咙口破碎的哽咽,嘶哑道:“好,您想看什么,碎儿都帮您去看,碎儿做您的眼睛,您的足。”   “——碎儿代您去外头,去宫外……“   萧令明脸上犹有斑斑泪痕,却展颜笑了,似乎欣慰极了,又说:“我会对宋显能帮则帮,他要争东宫就叫他争去,我会尽量叫他记得我的好,若真有那日我会求圣人让你出宫,让你去睿王府上,做个女官。”   碎儿一听,立刻摇头,她泣道:“碎儿不离开您,您若为陛下殉死,碎儿便殉您。”   萧令明却只是哀伤地看着她,“得生是好事,就当是替我活着。”   ……   因圣人的旨意落下,宋显按例要进宫对萧令明叩头。   这原是一桩大事,却在萧令明的坚持与武帝的默许之下减免了。   萧令明原本在昭阳殿的叩首都想免了,但宋显坚持,他就不再阻止了。   萧令明换上了齐整的皇贵妃服饰,坐在了昭阳殿正殿,他大半身影被重重华贵帷幔和其罩下的阴影所笼罩。   宋显恭恭敬敬地行完了三拜九叩,在最后一拜起身之后,抬头看向了端坐阶上的萧令明。   那阴翳太过深重,宋显只能看见阶上端坐的人逶迤而下的绛紫衣摆,分毫看不清楚面目。   不过似乎面目已然并不重要,那织金绣珠的绛紫朝服和在阴翳当中都难掩光辉的金玉珠宝才是本尊。   受完了礼,萧令明扶着碎儿的手一步步走了下来,烛火与日光随着他从至高的宝座上缓缓下来而一寸寸攀上了他的衣角,腰封,继而再是脖颈面颊。   宋显终于看清楚了明皇贵妃,他笑了笑,心情愉悦,“自此往后,您便是显儿的母妃了。”他背着手上前了两步,“我给您带了礼呢。”   萧令明神色恹恹,只随意应了句,“我不缺东西。”   宋显却是一笑,上手拉了她的衣袖,将她往内殿带,待按着人坐定了,才从袖中取出一小小木匣,“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阿绾在街上看到了喜欢,我便给您也带了一个。”   宋显说着,在哪匣上按了两下,里面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雕兔子,开阖间耳朵上下摆动着。   萧令明接了,心想怪不得当年定远侯嫡女倾心于他,这样的品貌手腕,哪里是闺阁女儿受得住的。   他心中想着,手上也因没见过这种凡俗机巧而好奇地摆弄着,又递给了碎儿看,“你看这东西巧不巧。”   碎儿接了一看果然喜欢,萧令明便适时道:“你出宫的时候带碎儿一道出去看看好吗?”   宋显一颔首算是应下了,他坐在萧令明的身侧,一手撑着头,斜斜看着萧令明含笑望着碎儿玩儿匣中兔的模样。   落日柔和浓郁,透过窗牖上细密繁复的雕花映在萧令明的下颌至脖颈上,像是胡女身上大片诡秘绯橙黥刺。   夕阳本就低斜,只得这么一缕照进昭阳殿里,宋显和碎儿都浸在飘忽昏黄的烛光当中。   唯有萧令明,他被天日的余晖深深笼罩着。   宋显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出了越界的话,“您当日同我说,再也不想呆在宫里是为什么呢?”   萧令明从碎儿身上挪回了视线,看了一眼宋显,垂下眼只说:“我想远离权力。”   这话一出,宋显更为不解了,在他看来,这萧氏罪臣孤女出生,得了他父皇青睐才扶摇直上,即使不至于渴慕权势,也总该晓得权力的好处。   但萧令明再没有解释的意思,那不是能够与宋显说道的事情。   当年的事情距今已经太过遥远,且那时他年岁又小,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可他的姐姐,他幼时待他如父如师的天子,他们在权力之中面目全非的模样,许是他终生都挥之不去的浓重阴翳了。 第21章   萧令明又想到了当年。   哪怕宋聿待他如此喜怒不定,全凭心性,但他仍旧对他生不出恨意乃至于怨怼来。   清合郡主当年是何等滔天的罪责,她不忠不义不孝不仁,罪孽之深自己乃至于整个萧氏都抵了进去。   当今却没有迁怒于他。宋聿让他活了,让他好好地在含元殿里活到了十六岁,衣食教养无一不精地亲手把他带大。   可随后又亲手将他推进了另一个无边的深渊之中。   萧令明曾对镜自照,他不解是因为自己越发像萧令仪,加之玉贞公主的不忠与对他的窥伺触及了武帝心中于当年的隐痛吗?   可宋聿并不爱他,甚至也不喜欢他。   萧令明伴在武帝身边十九载,从另一个角度将武帝看得分分明明。宋聿爱重一个人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甚至比起如今的皇贵妃萧氏,武帝更喜欢,更宠爱,更在意当年在含元殿里的那个萧令明。   如今昭阳殿里的,对圣人来说或许就是一个劣质又失败的造物。他有些像圣人深爱过的人,却又不够肖似,还多了许多圣人自己造就的刻意痕迹。   萧令明原生出痴望,觉得自己在昏暗无期之中窥见了一丝天光,得了脱身的机会,可是如今自觉想明白了帝王心思,只觉得好笑。   宋聿还能撑多久呢?   他侍奉在他身侧至今,心里是约莫有一个数的。   萧令明下意识地估摸了一下,尖长的暗朱色指甲随着他无意识的动作掐进肉里,又一点点地抬起后移,如此二三。   随着指腹渐渐散开的钝痛,萧令明心里那些萦绕至今不甘和惧怕都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自己究竟为什么心有不甘呢。   如果不是圣人优容相待,他早该在十九年前死无葬身之地。而如今武帝弃置后宫,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十年间除开权柄,虽无一是他想要的,他却几乎得到了萧令仪当年想要的一切。   想到了这里,甚至于一些诡秘的,属于报复的快感隐约而现。既到了今日,一眼能望得到一生的尽头。他便不该再自怨自艾,该尽力好好活完最后的时日。   萧令明沉在自己的心念当中挣脱不出,却被一双手突如其来地拉扯了出去。他下意识地抬眼,看见了亲王的玄色蟒袍,而后就被按着后脑扣进了一个陌生的怀抱当中。   宋显突兀却轻柔地将人揽进怀里,他知道自己越了界,并非是世俗礼教,而是越了自己心里头划定的那一个条线。   他终究是为这样一份单纯率真的脆弱与彷徨心动了。   宋显是有些不安的,他不为自己对这位庶母的容色所动而有半点心念犹疑,可他对自己于她终究生出的爱怜而惶恐。   但他不想抽回拥抱着自己庶母的双手,他对于那一份软弱的依赖生有一些了难以割舍的眷恋。   宋显母亲早亡,王妃是自持自尊的高门贵女,侧妃又是只喜欢诗书的娇惯女儿。   萧令明的下巴缓缓搁在了宋显的肩上,亲王朝服肩上是与天子袍服一样坚硬冰冷的金线,硌得他生疼。   可萧令明却没有动,他只是挪了挪脸让自己更深地埋进柔软的衣领和宋显温热的颈中。   ——他是像他的父皇一样喜欢着我这张脸,还是有一些欢喜萧令明这个人呢?   这是个不用问出口都知道答案的事情,萧令明是永昌侯府谋逆案中早已随清合郡主九族一同被处斩的小公子。   也或许没有那么早,或许他当真在天子的庇护之下活到了十六岁。   只是现今住在昭阳殿里,受天子隆恩圣眷十年不衰,又可称一声明皇贵妃的只有天子的宠妃萧氏了。   ——在他走到转眼便至的人生尽头之前,这世间能否再有一个人知晓这世上曾有一个叫萧令明的人存在过。   ——甚至于予他一点微末真心呢?   任由宋显抱着的萧令明漫无目的地想着。   萧令明埋在宋显的肩颈中,轻吐了口气,蹭了蹭低声道:“碎儿年纪不小了,我想寻这一两年个好时候放她出去。恐怕还要劳烦你替我看顾着她些许。”   宋显在他动的时候浑身都僵了一下,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才略偏过头看了眼安静地跪在角落里的碎儿,应道:“这是自然的。”   ……   宋显在离宫的时候顺着她的意思带上了已然近二十年没有离过宫禁的碎儿。   虽宫规严苛她须得在落钥前返回,如此算来不过能出去短短几个时辰,但她还是难掩兴奋。   宋显坐在马车的另一侧,随意打量着碎儿掀开车帘往外张望的侧影。   碎儿长得确实不错。按照年岁来算应当已经不年轻了,可仍旧难掩眉宇间的少女清艳。   虽比不上她伺候的那位贵人绝色,也仍旧算得上是个俏丽的美人了。   只是不知她同自己那似乎有磨镜之好的小庶母是否也有那么些见不得人的关系,宋显随意想着。   车马行经平京城主道,过了三两叉口便转入了热闹繁忙的坊市之中。   碎儿瞧着外头的人声鼎沸,早已心痒难耐,好奇非常。宋显下了车马又亲自伸手扶了她一记,这是要纡尊降贵亲自陪她走上这一遭的意思了。   落在别的奴婢眼里,或许是天大的荣光,许是还会仰仗姿容生出些不该有的猜测。   可碎儿却全然不觉,她在宫里活了近二十年,跟着的主子前半生是在含元殿里隐秘又尊贵的小主人,后来便是把握圣心风头无二的宠妃。她又是萧令明唯一的贴心之人,自然有她不可说的贵不可言。   在她眼里这天底下需要低头的主子不过当今与萧令明二人罢了。   宋显行在她的身侧,亲自仔细地向她讲着宫外的风土人情。   她看着一切都十分的新鲜向往,宋显不由得想,若是换了昭阳殿里的她得了踏出宫闱的机会,会不会也是这样生动鲜活的小女儿姿态。   可宋显想完又自己否了,她不是那样性子,她平日里沉静又温柔,像是镜中光,湖底月。 第22章   “下头人瞧得真真的呢。”问月扶了俞雅坐下,仔细回禀着。   “说是殿下今日离宫的时辰本就比寻常要晚上不少,夫人的人好容易等到殿下乘车离了宫禁,便遥遥跟了上去。”问月说话间也不忘了奉上热茶,她仔细抹了碗盖才奉到了俞雅的手上。   待到俞雅接了,这才跪回她身侧细细道:“那几人跟着殿下,却见殿下未回府上反是去了坊市,只觉得糊涂,等了一会儿却见殿下的车上竟还有一人,从衣裳上瞧不出身份。”   “他们是男人,分不清衣裳上头的纹样,只说是缎衣瞧着华贵。又说见那女子得殿下亲自搀扶下了车架,还叫殿下伴着在坊市闲逛了许久,买了好些小玩意儿。”   “皆是咱们王爷身边的兰亭出的银子,后王爷亲自将人送回了宫里,这才回了府上。”   俞雅一字字听了,只冷然问出了一句,“是么。”   问月双手按在自己膝上,小心地点了头,又猜测,“夫人的人是自咱们王爷出府便随着的,那女子便只可能……”   “只可能是宫里头的人。”俞雅冷冽地轻笑一声,“姿容如何,同殿下举止如何。”   问月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是不俗的,却也有些年纪,怕不是宫里头的女官姑姑们。”   “举止……倒也未见逾矩。下头人只说熟稔。”   “女官姑姑。”俞雅缓缓咀嚼着这四个字,那对狭长的眼睛略眯了起来,“问月,宫里头的事儿近年来是半点都透不到外边了。”   “我只依稀记得,明皇贵妃身侧的碎儿姑姑是个美貌得脸的。且王爷如今认了她做母亲,莫不是她打着和当年太后同皇后一样的主意,想要再送一个红蓁来府上?”   这话虽说出来了,可是主仆二人都心知肚明,若是明皇贵妃赐下的人,进了府中,可就不会再是红蓁那样不尴不尬半个奴婢似的位置了。   “王爷向来同您无话不说的,您不如去问问王爷?”问月提议道。   俞雅摇头否决道:“不妥。若是问了殿下,他就该知道是我找人盯着他,要与我离心的。”   她想了想又拍了拍问月的手背,认真教道:“问月,你往后嫁了人可别有这样夫妻一体无话不说的蠢笨心思。”   “——世间男子无有不薄幸寡恩的,你要做人正室,便要有手腕有心计,叫你夫婿的轻佻心思只敢在心里头压着。”   “情分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远比不上叫男人有求于你。这样才会永永远远地离不开你。”   问月听了,一脸受教地点头,“奴记着了。”   俞雅一笑,“明儿去吧阿绾抱来,王爷既磕头认了母亲,我们自也该入宫谢恩的。”   问月应了一声,又问:“那侧妃……”   俞雅勾唇对她轻轻一挑眉,“侧妃深受王爷宠爱,哪里是我指使得动的人呢?”   “是,奴知晓了。”问月亦是轻轻一笑。   ……   翌日一早俞雅便递了问安的牌子入宫,直到过了正午才收到了宫里允准的回话。   俞雅早早便准备好了,谢过了来传召的黄门,令人抱了阿绾便动身入宫。   只是入了宫禁却不是往后宫的昭阳殿而去,反而被引着往含元殿而去。   饶是俞雅也不由得有些忐忑,柔声又客气地问了,“这位小大人,这瞧着这并非是往后宫去的方向,可是皇贵妃娘娘另有安排?”   那小黄门看着年轻,人也和善,足下脚步不停,只略回过身弯了弯腰,回话道:“圣人亦许久未见阿绾殿下了,甚是想念。”   俞雅一笑对问月使了个眼色,“原是这样,多谢小大人。”   擦着俞雅的话尾,问月快步上前了些许,不着痕迹地将一小袋金瓜子送到了那小黄门的手中。   俞雅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才踏上含元殿前的长阶,入了侧暖阁候着。   俞雅端端坐下,下意识地打量起了四周。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这九五之尊的居所,她甚至没有见过这个自己该称一句父皇的天下共主几面。   出嫁前,她觉得定远侯府已是一份难得的富贵,后嫁了宋显入了皇室玉牒,便觉得皇子府上不愧天家气派,远非臣子所能比拟。   可如今一步踏入天子居所,方知何为天下至尊之所在。此处不过一小小偏殿暖阁,入目便已然是璀璨金玉、目不暇接。   ——想来皇后的居所亦是如此吧。   俞雅方方想到就被自己胆大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在心中挥散了去。   可这心思一旦动了,就远非她的心性所能遏制,她忍不住去想,不,不该是当今皇后所居的永安宫。   那以昭阳供奉着的明皇贵妃,才该是大元天下女人所能居的至华美之所在。   皇后是国母又如何,不还是叫宠妾逼得朴素克制偏居一隅。   “王妃娘娘,陛下与皇贵妃娘娘有请。”   俞雅正想着,就被内侍阴柔的嗓音陡然打断了思路,她一惊,掌中一紧,“咔——”一声,养得如葱管般漂亮的指甲有一段被生生折断在了掌心。   她连忙压下面上惊色,快步跟上。   问月身份卑微入不得圣人眼前,只被允许在含元殿阶下候着,阿绾的被内宫姑姑抱着,俞雅则低眉敛目随在黄门身后恭敬地入内拜见。   “儿臣俞氏叩见父皇,叩见母妃,问父皇、母妃安。”随着俞雅清晰地嗓音,她光洁的额头也磕在了自己冰冷的戒面上。   抱着阿绾的内宫姑姑,方要随在睿亲王妃之后带着她一道行礼。   只是这腰方方弯下,便被高坐的武帝一摆手,“免了,把阿绾抱过来给朕瞧瞧,雅儿也起,赐座。”   俞雅这才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落座。   她双手交叠在膝上,缓缓侧首徐徐上望,柔声恭敬道:“儿臣是想着,既王爷给母妃磕了头,儿臣也该带阿绾来拜见母妃,这才算是礼数周全。”   她说着话,克制却仔细地打量着武帝身侧的明皇贵妃。   虽说皆为宫闱命妇,这却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一见,这位尊贵至极的天子禁脔。   只可惜此刻仍旧隔着一层透薄帷幔,俞雅并不能瞧仔细她的姿容。   只是不过那么隐隐绰绰的一道虚影,都叫她觉得是世间已极的美丽。   但究竟是她的容色美丽,还是那隐约透出帷幔原本只有天下女子至尊方可用的展翅凤凰与艳红牡丹美丽呢?   ——俞雅没有想明白,却也不在意自己没有想明白。   “是本宫疏忽了。”那明皇贵妃娓娓开嗓。   只这一句,俞雅便觉得她似乎并不是外界传言那样严苛跋扈的性子,反像个好相处的。   俞雅定了定心,看到上首在武帝怀中对明皇贵妃笑呵呵的阿绾,便开口道:“阿绾欢喜娘娘呢。”   武帝笑了一声低头去看怀里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凑趣道:“允允喜欢明儿?”   “啪——”萧令明手里捏着的一串佛珠随着这一声毫无征兆的“明儿”倏地就落了地,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侧首看向武帝。   但武帝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斜斜瞥了他一眼,阿绾这时却道:“娘娘是美人,阿绾欢喜美人娘娘!”   俞雅亦是没有察觉到阶上悄无声息间扭转过的波谲云诡,只当是皇贵妃的闺名,亦或者圣人爱称。   她心念一转便奉道:“阿绾莫要无礼,不过稚子真言。皇贵妃娘娘容色万千呢,就连您身边的碎儿姑姑亦是美人。”   她说着,抬手举着帕子掩唇一笑,似乎就是家常闲话,“只是不知将来便宜了哪位呢,娘娘身边的人,品貌难得,儿臣家里也有些不成器的兄弟,若是娘娘舍得,倒真想问娘娘讨个恩典。”   萧令明心神堪堪定下,也不想被她瞧出其中蹊跷,快速接口道:“本宫离不了碎儿,也没有放她嫁人的意思。” 第23章   待睿亲王妃退下后,萧令明照例伴在武帝身侧为他念新上的奏疏。   只是今日武帝的精神似乎并不在这上头,萧令明不过念了几折,武帝便摆手道了一声乏,“近日朝中无大事,多是些烦人的问安折子,你批了吧。”   代天行事向来难做,一个不好就要吃挂落。   可轮不到萧令明去推诿,他称了一声是,抬腕搁下笔,起身随在往榻便走的武帝身后。   武帝躺下后,萧令明接了李芙递来的毯子替他盖上,低声道:“那我看完了再唤您。”   武帝咳嗽了一下后嗯了一声,他凌厉的眉骨下的双眼略微眯着,像是兽苑里慵懒的大猫。天子勾了勾手,萧令明便听话地俯下身,他垂顺的鬓边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淌到了武帝颈上,墨黑思缕蜿蜒在男人结实的脖颈上,瞧起来莫名的缠绵。   武帝抬手虚虚按了按萧令明的后脑,叫人伏得更低一些。随后他略一仰头舔吻了萧令明柔软的唇瓣一下,却未有深入,只轻咬了一记就松了手抬手赶人道:“去吧。”   萧令明点了头听话地起身,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的湿润,一手提了衣摆坐回案前专心致志地批阅了起来。   武帝所言不虚,确实无甚要务,不过是些日常事务。可这其中门道亦是不少,萧令明虽做惯了这些,也次次都小心应对,甚费精力。毕竟当今是个不好糊弄的,若是做事粗陋,吃苦头的还是他自己。   待到批至最后一折,外头的天已然墨黑,萧令明仔细写下最后一个安字,揉了揉手腕,搁了笔。他轻手轻脚地往起身屏风后去,却见武帝已然醒了,正拿着一卷书靠在榻上读着。   萧令明顺势在榻侧跪坐下来,略凑上去瞥了一眼书卷上的字。   武帝扫了他一眼,也没制止,他素来对萧令明这些亲昵的小动作颇为受用。天子抬了指关扣了扣榻面,萧令明便乖觉地上了榻,斜斜靠在武帝身前。   他刚靠下,武帝便嫌他钗环硌得疼,推开他斥了句,“头发拆了。”   萧令明哦了一句,李芙便已然走过来伸了手帮他。   今日因睿亲王妃入内请安,样式梳得较往日复杂不少,两个人拆了一会儿才彻底松散下来。萧令明那头黑发柔顺地坠在榻上,却不似往日笔直如缎,反而因被固定得久了而卷曲蓬松,武帝摸了摸觉得新鲜。   “朕去年得了的那个胡姬也是这样的头发,只是摸起来粗糙不似明儿水滑。”天子想到便说了。   萧令明听了不由得挑了记眉,萧令仪作为天子心尖子上的人拿来同他作比也就罢了。一个胡姬断没有叫他咽下去的道理。   萧令明放肆地嗤了一声,接道:“明儿也觉得胡姬头发粗硬。”   他方一说完,下巴上就挨了武帝轻轻一下,天子啧了一声,自觉自己方才话说得过了,可仍旧带着些许调情意味的警告,“有个姬妾样。”   萧令明斜斜瞭了武帝一眼,撅噘嘴这才慢声慢气地应了声,“是。”   武帝看书时一向不喜人打扰,萧令明便只当自己是个榻上的摆件,他枕在武帝身上,一耳边是天子有力的心跳和缓慢的吐息,另一耳边是书页摩擦的细碎声响,加之武帝身上那股子他熟悉极了的浓厚龙涎香。   说是侍书,他十有八九是要睡过去的。   可今日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时,天子突然开了口,“明儿怎么瞧吕后?”   “嗯?”萧令明迷迷瞪瞪地略睁了眼,“什么?”   “以人彘处置戚夫人,明儿怎么看?是否觉得高后行事过分狠辣。”   萧令明神思混沌,武帝一句话在心里勉勉强强打了个转,心想您连生身父君和手足血亲都斩杀了个干净,还说什么吕后狠辣,但这话也就是在心里想想,是断然不可能说出口的,只折衷说:“成王败寇而已。”   “明儿倒不怕成了戚夫人。”武帝看了睡眼朦胧的他一眼,轻飘飘道。   此话一出,不啻于一声惊雷,萧令明的觉算是彻底醒了。他猛地抬眼看向武帝,直起身,抿了抿唇,“……您若觉得皇后有此等心思,明儿便求您一道旨意随您去了。”   武帝抬手狎昵地捏了捏萧令明的脸颊,佻然开口,“你倒不想做吕后。”   他说话时含着笑意,可其中随意带过的试探却令萧令明的脊背都一寸寸冰了起来。   他僵在那里,只觉得好似今日这一句话答不好,便也就不用等到宋聿百年之时,今个便要叫他去地下先等着了。   萧令明绷着心弦,强迫自己一寸寸放松下来,他伸手环了武帝的腰,认真道:“我从没有想过这些,陛下不会也似汉高那般待我。您待我的好,我都记着。”   “再说了我在这世上除您以外就是孤身一人,要权势做甚。”   他埋在武帝的肩颈间,深深吸了口气,声音粘滞带着湿润的吐息,“而且姐姐当年……殷鉴不远。”   萧令明说完这句,偌大的天子寝殿便陷入了沉重的静谧当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武帝轻哼了一声,抬手抓了抓他的头发。   天子温热的手指穿插进萧令明冰冷的发丝间,有力地揉按在萧令明的头皮上,他话语间透着矛盾的不屑和亲昵,“清合啊……她那是眼高手低。”   天子的话落到萧令明耳中,令他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一茬算是过去了。   又听天子又唤了他一声,“明儿。”萧令明轻轻应了,仰起脸看向武帝。   武帝亦是垂眼望着他,却不知为何一脸似有所感的复杂神色,半晌他缓缓道:“你比你姐姐聪明。”   “清合,是个蠢的,瞧不清形势。”他冷哼一声,越发刻薄,“还是个狠过头了的。”   “——这样心性的人,有点脑子却又不够聪明,就容易钻牛角尖,行些疯事。”   即便天子本尊对她评价如此刻薄,清合郡主在天子心里也轮不到别人去说嘴。   萧令明对这点早已经领会贯通,此刻就只是耳旁风一般地听着,说些,“姐姐当年做事糊涂。”之类不痛不痒的废话。 第24章   俞雅解了宋显腰间的玉带,双手小心放到了兰亭捧着的托盘上,“原觉得咱们父皇是个阴晴难测、无情冷厉的性子。可今日妾带着阿绾入宫叩见母妃,正巧父皇与母妃在一处,看他们的样子……”   宋显展臂方便她替自己脱下外袍,笑道:“同我卖什么关子?你想说什么?”   俞雅帮他脱了朝服外袍,又小心地叠了,这才递给候在一边的问月,她娇娇一笑,“妾呀今日才觉得天子也是凡人,原心里头也是有一块软和的。”   听她说着,宋显接了宽松的常服袍子穿上,又在矮几后落了座。俞雅随在宋显身后,于他身侧坐下,她双手交按在宋显的大腿上,一脸艳羡,“妾今日入内,圣人当着妾的面唤皇贵妃——明儿呢。”   宋显听了心里莫名地不是滋味,那对俊秀的眉略微一拧,俞雅仍在自顾自地说着,“只知道皇贵妃娘娘出身萧氏,也不知这明字是闺名还是封号。但总是十分亲昵的。   宋显嗤了一声,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同我说这些,倒像是嫌我同陶陶亲近了吃味,有意点你家王爷。”   俞雅却大不赞同,“为人正室就该有容人雅量,且妾不好生育,这些年也没个动静,殿下多喜欢侧妃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哪个女子不曾想过得夫君倾心相许,妾不过说了两句,殿下便如此反应。”   她挑了挑自己描画得乌黑的眉梢,“殿下是心里头自觉亏了妾,心中有愧才反应如此之大?”   “你呀——”宋显抬手点在俞雅眉心的花钿上,轻轻一推,“心思太多。”   俞雅只当是闺阁调笑,低了头用帕子掩了唇角,娇羞地笑了,全然错过了宋显在她略一低头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漠。   晚间用了晚膳,俞雅便捡了一个昨日做了一半的小肚兜继续缝着,问月在她身边伺候,时不时打些下手。   俞雅绣完了一个回纹收了针,又举起来对着烛火仔细看了,才递给问月。问月接了,摸了摸上头的绣样,叹道:“绣得真是好,回头王爷见了也定要感怀您的心意。”   “她肚子里到底是个万众瞩目的孩子,是阖府的荣光,我当然要上心些。”俞雅笑了笑,又难掩落寞道:“若是我也能有个殿下的孩子该多好呀。”   成婚多年却未能有子向来是俞雅的心病,只是这太医看也看了,恩宠也在,可就是没有动静。就只能说是命不在这一时当中,除了些宽慰的话,问月也再难说些别的。   “总该有的,且王爷这般看重您。”问月劝道:“这事情哪里是强求能得来的,您看明皇贵妃被圣人宠了十年,不也没个一子半女的。”   俞雅只叹了口气,显然没有听进去,她下意识地念了一句明皇贵妃,似乎心有所感,垂眼看向问月,“阿绾是个好孩子,又得圣人的欢喜。隔壁将要有个小子了,若是阿绾能到我膝下养着,也是好的。”   问月听了却是下意识地瞥了四下,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依奴看,您若是有这份心,不若想想侧妃娘娘肚子里的那个,那可是……”   俞雅闻言的食指轻轻对着问月一点,“不可,世人皆知她肚子里的那个贵不可言,王爷心思又重,难免多想。阿绾是个女儿,即使殿下将来有幸问鼎九五,她也至多是个公主,空有尊贵罢了。这才显得我是真心爱重他的孩子,而非存了一颗要母凭子贵的心思。”   问月听了点头道:“也显得您温良贤淑,确是奴想浅了。”   既有了心思,俞雅就不由得在心里筹谋了起来,她撂了手上的针线,缓缓靠在了身后柔软的枕头上,“该想个法子……”   “——宫里还有个碎儿姑姑。”俞雅说着就不由得拧起了眉头,“今日我进宫时旁敲侧击问了皇贵妃,她是没那份心思的样子。”   问月哼了一声,“那就是宫女耐不住,野了心思。”   俞雅摆了摆手,并未斥责她的逾越,显然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她抬手按了按额角,那张清艳的脸上难掩疲惫和憔悴,“从长计议吧。”   ……   因那日从武帝那里得了句,“闲来无事多去瞧瞧你母妃,别叫朝臣嚼舌根。”   宋显去昭阳殿就去得越发勤,也越发名正言顺了。   只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灵感,每每入宫总爱带些宫外的小玩意儿进来。饶是萧令明数次瞧过之后就当着宋显的面丢给了显然兴趣更大一些的碎儿,也分毫没有影响到宋显的兴致。   “您尝尝,这可是近日外头最时兴的点心。”宋显亲自揭了盒盖,冲萧令明的手边推了推。   萧令明垂首看了一眼,就觉得粗糙,赏脸尝了一口便推开了,“一般。”   宋显使了个眼色,令奴婢收了,又叫人都退下,这才悠悠道:“这可是平京最负盛名的点心铺子做出来的。这么一盒抵了寻常人家一年的收成,到了您这儿,也就是一句一般。”   萧令明垂着眼,似乎漫不经心,“你不必费这些心思。”他抬眼定定看着宋显,“你想要的和我要的你我心里清楚,何必做这些花哨功夫呢。”   这话说得并不好听,也没留什么分寸,寻常人一番心意若是得了劈头盖脸地这么一段话,怕是要当即羞恼。   可宋显只是闭了闭眼,随后他一手撑在两人间相隔的矮几上,借力起身前倾。   距离萧令明不过寸许,这距离着实亲近得过了头。他的眼神看上去真挚又澄澈,一瞬不瞬地盯着萧令明那对透亮的浓黑眼瞳,“您不信我待您有分毫真心吗?”端着些许做作的伤心。   萧令明只是回望着,眼里没有半点波动。   ——他怎么能信呢。   ——即使有那么一星半点,那也是宋显对他年少又美丽的庶母生出的阴私心思。   他心里清楚自己本不该说这些话的,只是一时嘴快。对宋显这副殷勤又用心的样子生出了不满乃至于不甘。   他太久没有和武帝以外的需要小心应对的人说话了,竟一时间没忍住叫这话从心底里脱口而出了。   宋显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等着她开口。   可萧令明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后竟略支起了身子,一个清晰又柔软的吻在宋显逐渐惊愕的眼神之中印在了他温暖的唇上。   “你……”宋显方方漏了一个字出来,下唇就被含进了一个湿润绵软的地方,伴着甜苦的馨香,一道涌进了他肺腑间,叫他意乱情迷,头昏脑涨。   宋显下意识地抬手去抓,却被眼前人飞快地推了开了。   宋显手一落空,便睁了眼,就看到她提着裙摆起身的背影,她疾步往内间的方向走去,遥遥丢了句,“退下吧。”他的语调勉强端着,但仍旧没压住那一丝颤抖。   “明儿!”宋显一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就唤出了口,却也成功拦住了萧令明的脚步。   萧令明猛地顿住了,而后在门扉的阴翳下一寸寸地转过身子,回望向宋显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不可置信。   宋显轻咳了一声,“听闻父皇私下是这样称您的。”   ”——儿臣可以也这样唤您吗?”他问得小心极了。 第25章   萧令明大半的身影都藏在阴影之中,唯有他苍白的面颊叫昏暗闪烁的烛光笼住了一小块。浅橙色的柔和光晕顺着他凌厉眉骨下深深的凹陷渐渐流淌下来,在他下巴和下唇的凹陷处养出了一汪暖色。   ——明儿。   这该是多少年之后再有除宋聿以外的人这样唤他了。   可这个多年之后叫出这两个字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投机取巧,自诩聪明!   萧令明不自觉地眨了眨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涌上的泪水顺着面颊滑了下去,他略撇开了头,不再去看宋显,反扬了下巴看了眼碎儿,“送睿亲王出去。”便甩袖转进了内室。   宋显没有动弹,他站在原地,神色莫测地看着她转进内室,直到最后一片衣角都消失在了厚重的牡丹描金门扉之后。   “请吧。”碎儿的脸色并不好看,她见萧令明如此显然想跟上去,但碍于命令只得行至宋显面前干巴巴地请他离开。   宋显没有为难碎儿,他抚了袖子跟在碎儿后头往殿外走去,只在将要跨出昭阳殿正殿大门门槛的时候,轻轻开了口,“今日是本王冒犯了,还请姑姑同母妃说上一声。本王是真心欢喜她,并非心存狎昵轻慢之意。”   听他如此诚心,碎儿交握在身前的手紧了紧。她垂了首,发上绒花簪子下的流苏蹭到了面颊上,似乎言在舌尖却顾虑万千,最终只近乎呢喃地低声说了句,“娘娘在宫中度日不易,望您自持。”   碎儿回到内间的时候,萧令明在窗牖边跪坐着。   他周身都沐在浓郁澄明的夕阳当中,略微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外头。头发散下了,如瀑般披在身后。执扇的手隐在绛红的衣袖当中,只露出牙白的锦缎扇面搭在衣摆上。   碎儿怕惊动他,跪下了才膝行至萧令明的身侧,低声道:“奴送睿王出去了……”   “他……”   “他说他是一片真心并非其他是么。”碎儿刚说了一个字,就被萧令明截了过去。   碎儿呐呐道:“是。”   见萧令明仍旧神色不霁,犹豫试探道:“您不信么?”   萧令明笑了一下,分明是素来对碎儿一贯温和柔软的笑意,却让碎儿瞧得心头一颤。她总觉得那笑意微薄极了,分毫没有落在萧令明的心里,脆弱单薄得仿佛一触即碎。   “这不是……”   “陛下驾到——”   萧令明的话没来得及出口,就被内侍尖利的嗓音打断了。他闭了闭眼,“走吧,接驾要紧。”   武帝进了昭阳殿内殿,正撞上迎出来的萧令明,他伸手握了萧令明的手往里带,方走了两步就敏锐地转头问了句,“哭过?”   “不是方见了显儿么?”武帝牵着他坐下,拨开了萧令明额上的碎发,“他叫你不高兴了?李芙!去睿亲王府……”   萧令明这才摇了摇头,“与睿亲王无关。他是一片好心,带了宫外的点心进来,却叫我触景生情了……”   武帝哼了一声,显然很是受用,“原先在侯府里,朕每每来看你们,也总喜欢带这些。”他说着就伸手拍了拍萧令明的后脑   萧令明顺着武帝的力道枕在了他的腿上,接道:“那会儿陛下、姐姐,还有我,多好的时日。”   武帝似乎被他的话语拖入了过去陈旧的回忆当中,他的手无意识地抚着萧令明的发顶,过了许久,天子低低开口,“连你都觉得好……”   是啊,连我都觉得好,偏偏心比天高的清合郡主觉得不够好。   “姐姐,贪心了……”萧令明轻声道。   萧令明说着也觉得世事当真滑稽,他伏在天子的龙袍上,浸在自己闻惯了的浓郁香气中,细细想着当年。   原是很好的,长姐为国丧夫而后寡居京中,得了天子和皇后看重,又素有还是秦王的当今照拂。虽无人点破,却都明白平京永昌侯府的这么一层关系。   可后来萧令仪这般心狠手辣、城府深沉的女人偏偏去爱当今的兄长,爱那个满心诗书连封号都是纯字的闲散王爷。   但她又是个耐不住平庸的,她爱的是朝中最与世无争的王爷,却又想要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纯王不争不要紧,她萧令仪就自己替他争。   ——争得欲障迷眼,如痴如魔,直到九族牵累,诺大萧氏将夷族而灭。   萧令仪似乎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年幼无辜的幼弟。   武帝仔仔细细瞧着伏在自己膝上的萧令明,看着他掩在浓密黑发下苍白艳美的面庞。   他生得当真是和萧令仪不像,比她生得好看,也比她长得聪明。   萧令明也合该比那个眼高手低的女人好的,他是朕亲自教养出来的孩子,连名字都是自己出了主意从永昌候寄来的三字中择的。   “明儿。”武帝突然出了声。   萧令明应了声,却没怎么在意。   “你是朕与令仪的孩子该多好。”武帝感慨了一句,萧令明便只当他是寻常感慨,并未在意。却未曾想到,武帝犹豫片刻,说出了石破天惊的后半句话。   天子柔和又低沉地说道:“如果你是朕同令仪的孩子,朕当真会立你做东宫的。”   萧令明怔住了。   这一句话就如同一条饵,轻轻抛入湖面之下,却将萧令明这些年来深埋心底的愤恨、不甘乃至于怨毒全都翻引了上来。   萧令明实际上并不如何清楚自己对宋聿怀着何种情感。   当年永昌侯府里宋聿将他抱在膝上细细教他读书写字,陪他弓马骑射。   后来清河郡主谋逆,宋聿踏血登基。宋聿要了萧令仪的性命却独独饶过了他,饶过了在临夏行宫中亲自将绝嗣汤药端到天子手中的他。   宋聿当时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对他讲过,只将他带回了宫里,如同往日一般悉心教导,从诗书文字到政论国事无一不是天子亲自教授。   可这一切却在短短的一夜间变了,天子当真薄情寡恩至此吗?   还是仅仅是因为他不是萧令仪,也不是萧令仪与宋聿的孩子,只是一个随手便可抛掷的赝品呢。   “您折煞明儿了,我从未肖想过这些。”萧令明强压着喉咙口翻涌的胀痛哽咽,可万千心绪凝于一语,克制了十年的委屈此刻猛然间翻涌了上来,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咽得回去的,“只是……”   “只是若有来生……明儿……”萧令明语调破碎,颤抖难抑,“明儿是很愿意做您的亲子的。”   他说完,武帝原本规律地抓着他发丝的手蓦地顿住了动作。   半晌,天子哼笑了一声,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原明儿下辈子都还想赖着朕,想着朕庇护你。” 第26章   皓月当空,六宫人寂。   李芙亲自奉了一碗汤药步过昏暗的长廊,举着宫灯的宫人便如同一个个机巧摆件般整齐划一地弯下了腰恭敬行礼,而李芙则目不斜视、无声急行,快速地转入了内殿。   这药金贵,向来他亲自煎熬,端进殿内时温度还是烫手的。可武帝却已经睡下了,宽大的九折百花屏前只有萧令明一人穿着宽松寝衣,点了两盏灯仔细地看着折子。   李芙便轻手轻脚地将药放下,又到衣桁上取了一件大氅轻柔地盖在了萧令明的身上,萧令明下意识地抬头看他,“你回来了。”   他仰头时那根苍白精致的颈被拉伸出一个勾人的柔软弧度,也叫那上头的齿痕与血印越发的明显与触目惊心。   “要唤圣人起来吗?”   李芙摇了摇头,“这药治根不治本,只吊着精神压着咳嗽,对身子不好,能少用便少用。奴说话不管用,您多劝着些陛下。”   萧令明叹了口气,可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虽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李芙也知道他的意思。武帝一生功勋彪炳,是个极其求强的性子,怎么能忍受自己在臣子奴婢前露了弱势。   李芙低头为他剪了烛心,再抬头时又瞥见了他肩颈上的印子,抿了抿唇道:“奴去取些膏药伺候您抹了吧。”   “无事的,过几日也就消了。”萧令明头也不抬。   李芙又忍不住多嘴了一句,“您别怪陛下,陛下心里还是看重您的。”   “……”萧令明沉默了片刻,低低道:“我知晓的……只是前些年我尚且还能摸到些他的心思,这些年却是连我都越发看不清他了。”他说着又释怀般笑了笑,“都说天子要恩威莫测便是如此了。”   李芙低眉敛目地听着,独属于宦官的高高乌帽因烛光在描金贴翠的屏风上拉出一道狭长的吊诡黑影。   他是天子的影子,本不该有半分属于凡人的七情六欲,可眼前人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总忍不住心软要多嘴一句。   “有句话,奴讲过了,您听了,便过了。”   李芙缓缓抬了眼,“您无需看清圣人,做臣子的得让圣人一直看清您。”   宦官的声音嘶哑而绵软,丝丝缕缕没入萧令明的耳中。   萧令明执朱悬腕,久不落笔,那管玉笔吸满了朱墨的笔尖艳红锋利得如同利刃一般悬在无辜的暖色纸张之上。   半晌,一颗饱满朱墨自笔尖泫然落下,在沙金的细腻绢面上洇开了一团刺目朱红。   “……多谢。”   萧令明搁下笔,将那张脏污了的绢纸揉了丢开。他温和地勾了勾唇,“我是要同陛下一道去的人。除陛下外我自孑然一身没什么牵挂,只是我身边的碎儿,还烦请大人届时替我看顾一二。”   李芙没有做声,只是双手交握前伸,弯腰深深一礼。   第二日无朝,但圣人照例要与要臣见上一见,故早早便起了,萧令明亦是因一夜辗转索性也随着起了。   李芙伺候着圣人衣着,萧令明只随在一旁搭了手,并无需他多忙些什么。   武帝自晨起似乎就身子不大爽利,总皱着眉,萧令明见他脸色不好,便问:“不若今日歇了。”   天子摆了摆手,却还未及开口就剧烈地呛咳起来,声声皆自肺腑而出,几乎站立不稳。   他的病症这一阵子已有了些起色,此刻骤然剧烈发作,饶是李芙都略微变了脸色。   “快去传医令。”萧令明急声吩咐了一句,扶着不断咳嗽的武帝往榻上坐去。   武帝生生咳了小半柱香才堪堪止住了,他就着萧令明的手勉强咽下一口温凉的茶水。   天子这才深深吸了口气,“不打紧,让他回去。”   正巧此时御医院首已随在李芙的身后跟了进来,“还是先瞧过了。”萧令明顺势劝说。   御医院首得了吩咐,膝行上前恭敬地问了脉。   “陛下……”他斟酌言辞犹豫,“圣人还是当年落下的沉疴痼疾。”   “您需静养,也不可太多用汤药吊着精神,这于陛下您的身子无益。”   武帝听惯了这一套说辞,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又对萧令明道:“都说了没什么好瞧的,不过是拖时日罢了。”   “您是天子!该万寿无疆!”萧令明突然扬声道。   武帝骤然被他打断,好似也没动怒,只偏了头定定地瞧着萧令明。   萧令明被他看得心里打鼓,却仍不改口。   天子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轻轻点了一记萧令明的眉心,便起身往外走去。   回了含元殿,见过诸位重臣,议完了国事,武帝疲惫地闭目靠在高座当中,想着他从不为人知的隐秘心思。   “李芙。”天子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突然开口唤了一声。   李芙一如既往地上前两步恭敬应声。   “明儿……”天子说完却不再做声了。   李芙心里明白天子想说什么,他弯腰一礼道:“娘娘同您是自小的情分,又素来细腻多思。昨夜里,一时感怀,竟对奴也要托付一句碎儿的将来。”   武帝听了,哼笑着嗤了一声,“你瞧错他了。”   “他这些年看着是软弱良善,实际上他心思重得很,一母同胞的姐弟,哪里养得出两种性子。”   “李芙你且瞧当年的惠妃便知晓了。只不过是这些年朕看顾得好,没人再逼得到他跟前罢了。”   天子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可这生死之事。”   李芙悄悄打量了天子的脸色,这才上前两步颔首开口,“奴自作聪明一句?”   武帝瞥他一眼,“说。”   李芙便斟酌着答了,“这人立于世间从没有为自己活着的道理,总要为家族兴衰,求功名利禄。可小贵人自出生没多久就为您看顾着。”   “说得不中听些,小贵人是个以天下养出的目无下尘的性子。多好的东西他都见过,便是圣人您的玺印也是幼时把玩过的。小贵人既无意权位,又无家族牵累……”   “——他的生死荣辱,孺慕爱恨,不都系在圣人您一人身上。”   李芙说到这儿微微躬身,“您着实不必忧心的。” 第27章   新年的大宴与封印之前,圣人是要照例去佛寺行祭的,今年也没有例外。可即使如此,圣人也没有把皇后放出来的意思,至此只定下了宰相与择一位皇子们同往。也因此三位王爷日日皆入内拜见,勤勉非常。   宋显回完了话,像往常一样掉头来了后宫,只是这一次与诚王同路便并肩而行了。   诚王自恃居长,母妃又是潜邸旧人,自萧氏册了皇贵妃之后便被加册贵妃,且有嘉庄二字为号,虽无宠却也尊贵,故他素来桀骜。便是这短短几步路,也喜欢摆上兄长的架子。   宋显插袖与他并肩而行,脸上笑得温文,话也答得克己和善,似乎也并不在意诚王言语中的居高临下之意。   只过了又一个岔路口,宋显轻轻一礼作别,诚王上下瞧了眼他,在宋显转身之时快两步追上,几乎是贴在宋显耳边阴恻恻开了口,“为兄觉得显儿当真是个好福气的,哲宁皇贵妃死得也甚是时候,一叫你去皇后膝下养了几年,二又叫你攀上了咱们父皇的心尖子。只是可惜了三弟弟这般时运也没能争上一个嫡出的身份呢。”   宋旭的话说是刻薄都浅了些,该称上一句歹毒。可宋显方方听完,脸上神色分毫未变,却在转过来面对宋旭时挂上了一层明晃晃地心痛和不解。   “大哥你这话是诛弟弟的心吗?”他说着,略低了头,再抬头时又是恰到好处的因血缘亦或者是礼法的隐忍,只留下了一句低哑的,“若是可以,我愿意与大哥换换,叫我的母妃好端端地活在宫里。”   说完,宋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气愤不过却又不好发作地甩袖离去。   ……   宋显这几个月来去昭阳殿去惯了,故除陛下在时宫人便只通报不拦人了。他步入内殿时萧令明似乎刚起没多久,头发只用红缎束在腰下一寸,衣裳也是浅淡素雅的水墨淡紫正靠在凭几上看着一卷书。   碎儿见他进来,膝行着从萧令明的身侧退了开来。   宋显对她和善地点了一记头,这才在萧令明的身侧跪坐下来,带着三分笑意,“且赏脸看看,我今日给您带的小玩意儿。”   上次她没有应,宋显也未得寸进尺,只仍旧称您,称母妃。至多只是手脚上更不规矩了些。   他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只通体碧绿的竹编蜻蜓,在专心看着书的萧令明眼前一晃。   萧令明姿势不改,抬眼扫了,“你真拿我当小女儿看呀?”他眨了眨眼,“可我是偏个俗气人,惯喜欢金玉珠宝。”   他举着书卷朝碎儿遥遥一点,“你且拿去哄她吧。”   宋显也不恼怒,他哪怕知晓这人压根不信,他在这位可爱的小庶母面前也是一贯的好脾性。听了也只是含笑递给了碎儿,对萧令明说道:“碎儿是你贴心人,我若是哄她高兴,你也高兴,是一样的。”   他说着又问:“新年封印之前,父皇要往金佛寺行大祭,到时候可是热闹。母妃可否要碎儿姑姑与儿臣同往?”   宋显这话一绕三弯,也不怕萧令明听不明白。   萧令明知他试探,也知他私心,本想装听不懂欢欢喜喜应下,让他一时快活。   可开口前却又想到自己现今不过掐着仅有的日子过活,想到碎儿的将来。   他最后只是轻轻搁下书卷,似笑非笑地看了宋显一眼,撅噘嘴,一手撑了脸,端出一副娇娇做派,“陛下跟前的事情有那么多儿子抢着去孝敬。你得了空,倒不如多进宫在我跟前尽孝。”   宋显多心,一句话自要从他的九曲回肠当中转一番,他觉既她稍许亮了真章,他也该明朗些,“您说的是,我既为幼子,当以哥哥们为尊。昨日一向驻于临夏大营的裴从章突然回京,想也是父皇另有安排了。”   萧令明听完轻笑了一声,朝宋显处凑了凑,斜着眼尾徐徐勾了他一眼,直到看到宋显表面八风不动,实则掩在衣领下的脖颈都泛了轻薄绯色,这才徐徐道:“你倒是耳目聪明,是陛下密诏。”   宋显被她这一眼看得心下痒痒,落在矮几上的手略向前探了探,指腹去轻轻搭上了她细腻的手背轻轻一点,而后向自己处拉了拉,握住了她不似寻常女子,反而骨节分明修长微凉的手。   宋显抬了眼又见她带着娇纵的得色勾了唇,“密诏还是本宫封上的呢。”   她这好似随心之语,落在宋显耳中却不啻于惊雷,宋显捏着她指尖的手微微一紧,面上并不改色,只是拍了拍她的手笑言:“原您的手不只会调脂抹粉。”又得寸进尺道:“显儿听了您的话,您该给显儿奖赏。”   宋显说完不等萧令明给出反应,便推开了矮几,伸手抱了萧令明的腰,宫装宽松厚重,环抱着其实很难有一袅楚宫腰之感。   ——可她身上的温度,身上的香气,乃至于沙哑缠绵的嗓音都叫宋显欢喜,叫宋显安心。   这该是件多难的事情,宋显是皇子,年幼失怙,凭一颗冷硬的七窍玲珑心熬到了现在。年少时也曾想过一心人,想过相知相许,可终究还是落在了阴谋求算,归了相敬如宾。   后得了余陶陶,原以为那就是情爱欢喜了,可直到见了她——自己父皇的宠妾,方知何为心动。   那便是明知不可求,仍求之。明知再进一步粉身碎骨,仍怀着侥幸。   宋显想我只看看她,只抱抱她。我也不爱她,我只是有些喜欢,有些舍不得罢了,待到这些都过去了,就也可放手了。   萧令明被宋显满怀抱着。肩颈中另一个人的吐息湿润清晰。他不知自己心怀何种情绪,轻轻抬手落在了宋显的后背上。   “那日是显儿冒犯,显儿是当真欢喜您的,只您在宫中仰天威而活,显儿不该那样问……”   “令明。”   宋显的话被萧令明在他耳边的呢喃二字轻轻打断了。   “……什么?”   宋显下意识地侧首,却被她一手按在了脑后,更深地埋入了馨香的肩颈之中。   萧令明的声音很低,低到甚至压不过二人的衣料摩擦和绵长吐息的细碎声响,“我的名字,本不该告诉你,可你说欢喜我,我很开心,不想让你的欢喜连个名字都落不到。”   “——你听过了,便忘记吧。”他轻轻说,这是不该留在世上的名字。 第28章   “当日您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我这些时日想着,倒是想出了个完全之法。”宋显松开了揽着萧令明的手,略微退开一些,看着他认认真真地说。   萧令明已然对此不不再有分毫妄想,却也对这世间于他还抱有纯直心意的唯一一人不忍扫兴,便抬起头,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即使内殿不过他与萧令明还有碎儿三人,宋显仍旧是小心地低声道:“显儿是有生母的,若我将来有幸位登九五。我便一力册我的生母哲宁皇贵妃为太后,您则加册太妃,太后需居于京中,可太妃不必。届时便可以您修养为由指了您喜欢的行宫别院。”   “——至此往后天大地大,您便可自由来去。若有朝臣阻挠,也有显儿一力担着。”   ——当真是好。   ——可他也只能听听,想上一想如果了。   萧令明应了一声,他的脸在烛火下五官明晰,却情绪模糊。   宋显也不说话,只打量着她。见她似乎又要心有所感以至落下泪来,觉得好笑似的抬手点了一记她耳坠上的多宝掐丝耳扣。   那耳扣极重,叫人伸手拨了也不过晃荡半个来回,“您也太喜欢落泪了。”   “落太多泪不好,伤身子的,我母妃当年便像您一样,是个多愁伤感的优柔性子。”   宋显矮了身子侧过头去瞧低头掉眼泪的萧令明,觉得着实哄人心疼,便欺哄道:“显儿不骗您,人一生能掉的泪是有定数的,您可省着些吧。”   他那副认真说着鬼话的模样逗得萧令明破涕为笑,他眼睫上兀自挂着一颗晶莹泪滴,眼睛却已经笑开了,弯出了一对儿漂亮的新月。   瞧得宋显心底痒痒的,像是甜过了头,都能招了蚁虫来了。   ……   圣人十日之后起了驾,于诸皇子中指了诚王随驾,一时间城王府可称是风头无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这股子热闹如何也没有吹进一贯宠辱不惊的睿亲王府,宋显照例日日进宫请安,平京城的好玩意儿近乎已被他采买了个遍。   故今日便空手进了昭阳殿,萧令明倒也没说什么,倒是这些时日熟稔起来的碎儿见了他也没什么顾忌,她素来除萧令明之外只怵只敬武帝一个,“王爷今日倒是空手来了?”   宋显佯装讨饶,对她一拱手,“本王黔驴技穷,碎儿姑姑见谅。可即使今日没东西带给姑姑,姑姑可也别连口茶都不给本王。”   萧令明随他俩笑闹,也不觉得失了规矩,只觉得这一言一语,你来我往,叫整个昭阳殿都暖了起来。   可惜没几句,碎儿便认了输,做了个鬼脸便退出去亲自取点心,萧令明睨了宋显一眼,哼道:“你倒是出息了,连碎儿都使唤得动了。”   萧令明说着便起身往香瓮里加了一勺香粉,宋显见了随口道:“惯喜欢您这儿的香料,原觉得是父皇的龙涎香,可如今闻多了又觉得不是,龙涎香连后味都是苦的。”   “就是龙涎香,只不过你父皇觉得不合妃嫔,又加了些别的,掺着用罢了。”萧令明合上手中的香料匣子,正要扣上放下,却陡然脸色一变,他下意识地伸手往香翁上扶,手一松,掌中的镶宝虎纹金银香料匣子便重重地落到了地上,登时崩裂开来,猩红的香末飞溅而出。   萧令明的手也没能落到香瓮上,他没能借到力,足下一个踉跄,被惊了一跳的宋显一个箭步冲过来抓着手拉住。   可落到宋显掌心里的手,却不是往日那样温凉的,反而烫得吓人,还带着一层黏腻暧昧的汗湿,只一落到宋显手里。   他也算是见惯了风月的,当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您这……”   萧令明皱着眉,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深深吸了口凉气,遮掩道:“……想是香料匣子放的近,碎儿取错了,你且退下!”   宋显见他如此,下意识地往下看了看自己就上前了一步,“可我怎么……”   “以药媚上是死罪!自当是给我用的,你退下!”   宋显不退反进,他英俊的眉眼因为逆光而被阴影遮掩,显得越发深邃莫测起来。   他没有留下来做些什么授人以柄的想法,可就是对她这样的回避理所应当地不满起来,他漫步上前,徐徐贴了上去,哄着问:“您不要显儿吗?”   萧令明没有再退,他的吐息湿润暖热,伴着浓烈的甜苦香气扑在宋显的面上,他在昏黄烛光下明暗分明的脸被陡然盘旋而上的欲气蒸腾得白里透绯。理应该是更见软和妩媚的,可萧令明那张脸却反倒透着些许吊诡邪气,只是叫朦胧的烛光笼着,宋显又一时间欲障迷眼,不曾发现罢了。   只听萧令明轻轻反问:“我该要的,不该是你的父皇,当今圣人么?”   这话莫名地触到了宋显心里那块他与眼前人都心知肚明的隐痛,明知眼前人是刻意的,宋显仍是劈手掐了萧令明的下颌,“您都这样了,怎反倒硬气了?”   他并没用太大的力道,萧令明抬手一拍就开。   宋显见他似乎当真气了,这才一笑,令两人间紧绷的气氛彻底散开了,他摸了摸萧令明的额头,颇为轻佻地哼了一声,低声哄道:“碎儿不在,我去给你找个小宫女儿?”   他看她神色又故意道:“还是您非要碎儿不可?”换来萧令明的一记斜眼,这才迤迤然一礼,“行了,您等着。儿臣这就去给您找个模样好的来。”   宋显方转出内殿走到廊上,便碰上了捧着点心的碎儿。碎儿见了他出来了随口一问,“您怎么出来了。”   “母妃吩咐本王叫姑姑在这儿守着。”   “怎么了?”碎儿问。   ——怎么了。   你主子媚上的玩意儿不当心烧到了自己身上,本王作为她的好儿子得给她找个小宫女儿泻火去,宋显心里头带着股子无端而生的怨气想着。   ——可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我那么喜欢她。   ——我那么喜欢她!   父皇不在京中,她见自己时内殿素来清净。   而自己在余陶陶有孕之后,又用回了避子之物以防俞雅肚子里冒出个意料之外的孩子。   ——怎么就不能是我呢?   宋显想到这,微微一笑,端润如一,“母妃有要事同本王商议,你守着就是了。” 第29章   宋显推了殿门进去,脚步悠缓地向前走着。他心思已定,此刻倒也不急切,倒想走得更慢一些。里头的东西太好了,连这么走着接近的一步步都令他期待。   “呼——”一阵寒风蓦地吹开了未曾合拢的窗牖,呼啸着扑卷进来裹狭着内殿的层层帷幔都乱了起来。柔软的缎料四下翻涌卷动,几乎扑到了宋显的面上,被他一掌抓住推开。   再往前走,描画细致繁丽的绛色瓷地上散落着三两衣饰,倒也不见慌乱匆忙,看起来像是被人悠闲地随意弃置。宋显顺着这些零碎玩意儿一路往前走着,十步之后,他停在了两扇二人多高嵌着山水异兽绘面锦缎的门后。   这是内殿里的暖屋,他从未踏足过。   ——这样私密的地方,这天底下应当也只有他父皇这一个男人踏足过。   宋显白皙修长的手悬停在门扉之上顿了一会儿,而后前探用力,向两侧推开了这两扇隐秘的紧闭门扉。   殿里已经很香了,可这暖间竟是还要过分些。又甜又苦的气息探卷进肺腑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令宋显的额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宋显往前踏了一步,就被身侧帷幔里探出的一股子力道掐着胳膊往里拽去。   宋显一时不察,警惕松懈,竟被这股力道生生拖拽着往里拖行了十几步,而后被一把推向脚下厚实的地毯。   宋显在脚下失力的时候总算借到了力道,拉着那人狠狠往自己的方向一拖,而后两人双双跌在了绵软厚实的地毯上。   宋显劈手就去扯缠了自己满身满脸的绢纱帷幔,方扯了两下,就被另一只湿润温热的手帮着取下了。   那张宋显熟悉的脸带着令他陌生的浓重欲色。在看到宋显时方才勉强眨眨眼清明了些,却在下一刻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讶,“怎么是你。”   方才推拉间宋显自觉在这女人面前闹了好大一个没脸,他挑了挑眉,“您以为是谁。”他说话间,手顺着身上人厚重的衣料一寸寸地往上摸,在腰间心满意足地揽了个满怀。   萧令明的额角叫劈头盖脸烧起来的欲火燃得直跳。他吃了这东西十年的苦头,自然心里有数,当即在还有些清明神智的时候用力挣开了宋显的手,“你出去!你不行!”   眼前人这么一挣,宋显自然去拉,也就干脆起了身,伸手捏着人的手往自己的手心揉。   细腻湿润的皮肉和即将征服君父所有物的背伦快感轻而易举地就挑起了宋显的欲念,他的呼吸也有些不稳,喘着气向前贴去,“显儿怎么就不行了?”又狎然道:“您试过么?就说显儿不行?”   “宋显!”萧令明稍微扬了声音,他眼前一阵红一阵黑,他知道自己快要扛不住多久,也顾不得会被宋显察觉端倪,用了真正的力道扯开了宋显,“你出去!真的不行!你别逼我……”   “动手”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再一次贴上来的宋显狠声打断了,“逼你什么?逼你叫人?叫父皇?他不在京中,宫人们进来见到你我此等情形,你我谁都别想撇干净。”   宋显贴在萧令明的耳边警告道:“可本王是父皇亲子,你不过无根浮萍靠着父皇荣宠过活,你说一旦传扬出去父皇会叫谁来挡着?”   萧令明根本听不进去宋显的话了,他在欲念和心念的斗争下煎熬得头疼欲裂。   宋显却觉得她是被自己吓住了,就又凑到人耳边温柔地哄着,“显儿是当真喜欢您的,您听话些,父皇的身子你我心里都有数,可我还年轻,您想要的显儿将来都能给您……”   宋显说着,偏过头细细地啄吻着萧令明细白的面庞,而后又一寸寸地向后向下,直到咬掉了她耳朵上的软银耳饰,心满意足地含咬住了她腻软的耳垂。   当真是和他午夜梦回之际一样的绵软、饱满。   宋显正心猿意马之时,却叫眼前人猛地按在了地上,而后被她带着坚硬多宝戒指的手生生扣在下颌和脖颈间,硬生生掰起脸来,雕刻华丽的戒环卡在宋显的下颌上,磨得他硬生生得疼。   随后就在宋显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被强势地舔开唇瓣齿关勾连唇舌。宋显一惊之下,本想反客为主,却有些骇然地发现自己竟叫眼前人的力道桎梏着挣脱不开。   他母妃的吻,像她又不像她,是诱惑成熟的,却又过分强势霸道了。   宋显本能觉得不对劲,抬膝想要顶开身上人。可他一抬腿大腿就碰到了一个坚硬熟悉,可能在衣料之下是和他一样滚烫炙热,却在此刻足以叫宋显周身冷彻下来的物件。   “你!?”因一时间太过惊骇,不过一个字,宋显地声音都能听得出明显的抖来。   “你……你是男……男……?!”   却被萧令明劈手捂了嘴,他的吐息仍旧带着宋显无比熟悉地甜苦香气,可再开口,嗓音也变了,“咱们圣人一世英名,总不方便公然宠着男儿的。”   他说着带着喘息地在宋显耳边低低笑了一声,故意说:“也是你得寸进尺,人心不足,不然你我总能太平一世。”   “……怪不得你盛宠十年无所出,原是因为这个……”   宋显下意识地想到了,却又很快反应过来这不该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向来能屈能伸,“是我冒昧,是显儿放肆!”   “您放开我,你我就当今日什么都……唔!”   宋显未尽地话语被淹没在了强势缠绵的亲吻当中。   唇齿交缠间,压在他身上的人语调缠绵,带着他见过数次的委屈娇气。   萧令明一面熟稔地解着宋显的衣带,觉得和天子袍服果然差不太多,他一手死死按着宋显的腰,而后灵活地探了进去,直到濡湿的掌心贴上宋显腰间那一块劲瘦滑腻的皮肉时才轻出了口气,喘着气撒娇道:“是你……自己要回来的……原本你给我找个小宫女来……什么事儿都没有……”   萧令明说着眼中又蓄上了泪,他手下力道狠辣地制着身下的人,脸上却低垂着眼眸瞧着宋显,当真是委屈得叫人瞧得都要心碎,“我这药不解……是要命的……”   “——显儿……我不想死……” 第30章   萧令明说着见宋显眼中的抵抗没那么激烈了,他一点点松了手上的力道。宋显顺势就向后一撑坐了起来,他动作太急太快,额头近乎要直直撞上萧令明的鼻尖。   许是房内香气过重,熏得宋显神思混沌,一时间他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宋显抬起有些干涩的眼皮,正对上萧令明的脸,那张脸上粘着几缕被泪水浸透的墨色发丝,他眼中的泪珠仍旧一颗颗地往下落着,有一两颗落到了宋显的手背上。   ——凉极了。   “我不骗你……是真的……”萧令明抽了抽鼻子,欲念烧得他昏昏沉沉,自己甚至反常地觉得脸上的泪都是烫的。   宋显看着他,觉得这屋里的香气像是一道道锦缎勒在他的身上,不令他动作,也不许他想些别的。叫他只能生生看着萧令明的无奈,看着他的委屈,看着他那张脸的美丽,然后无可奈何地心软下去。   ——我好像还是喜欢他。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地就出现在了宋显的心底。他不知道是自己当真如此想的,还是这香气有诈,令他神魂颠倒,色迷心窍。   ——他从没骗过我,他只想借一个名分求活,是我步步紧逼,是我得寸进尺把事情闹到了如此境地。   萧令明似乎熬不住了,他试探性地覆上宋显的手背,一寸寸地往上摩挲,探进宋显的袍服之下,身子也徐徐贴了上去。   没有被推拒,他将脸缓缓埋进似乎僵愣在那的宋显的肩颈里。   他也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肺腑里的那团热气无论如何都没法随着喘息被吐出去。   直到萧令明的手再一次环上了自己的腰,宋显才仿若如梦初醒般地抖了一下。   萧令明半副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宋显的身上,只靠他支在地毯上的那只手勉强撑着自己与萧令明才不至于倒下。   男人湿润难耐的急促吐息尽数黏在宋显的肩颈里,可他再如何也只是抱着他,手克制地一点点地摩挲着宋显腰间的软肉,实在熬不住了也不过轻轻张口咬着宋显脖侧细嫩紧致的软肉,再没有过界的举动。   ——他在等他的答案。   宋显心知肚明,却莫名地觉得眼睫酸涩。   他从萧令明说出来的那一刻就知道他没有说假话,他总不能叫萧令明去死,萧令明一死怕是天子回京之后便是自己的死期。   他还有什么必要等自己点头呢,剑悬颈上自己还能说不么,两人眼下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可以选了。   但他还是自己熬着,不愿意违逆他的心意。   ——哪怕他不是女儿家,也从没变过,仍旧有着最令他心动的,这宫里最稀缺的良善和温柔。   而自己呢,先前趁人之危还威逼利诱要所谓的情之所钟屈服,口称喜欢却如此欺人哄人。   “萧令明。”   宋显略偏开头,躲过了萧令明难耐地舔咬,轻轻唤出了眼前人的名字。   萧令明低低嗯了一声,他握着宋显的手,一点点分开他紧扣的手指,摸到人指间的嫩肉。   他当真是个风月老手,人两指间根部的皮肉最嫩,而宋显的此处此刻被另一人的指腹亵玩摩挲,激得他头皮都麻了。   “你答我一事。”宋显喘着气,贴回了萧令明的耳边低低道,却也再未阻止他的手贴着皮肉向自己的腰后滑去。   “诚王随驾离京之前……”宋显的话因被挑起的情欲而断续不成章,“……曾……曾派出……一队人马,这与裴从章奉召……是否有关?”   萧令明的原本落在宋显耳边的喘息缠绵勾人,此刻加之低低一笑,越发显得轻佻,他抬了手拨开宋显的头发,轻轻咬在了他的耳朵尖上,又用犬齿细细磨着,含糊道:“是,但显儿你听着,看着,放在心里,什么也别做。”   他方说完,就被宋显抓了一把后脑的头发向下一扯,熟悉的痛觉恍惚间有一瞬叫他都要以为眼前人是宋聿了。   可他在错觉中仓皇睁眼,却是宋显那张文秀俊美宛若冠玉的脸。   宋显的脸上带着他陌生又熟悉的决绝和狠戾,萧令明下意识愣了一下,就被宋显捏着下巴尖舔咬住了湿润的下唇。   宋显舔了舔萧令明的唇瓣,“我不好龙阳。”   他这话来得突然,萧令明一时间不知该做何解。   萧令明想说可是你硬了。   可是又旋即想到宋聿也确不好龙阳,可与他滚到床上的时候也会硬。   宋显跨坐在萧令明的腿上,见他垂着眼一副委屈样,下身却热硬的抵在自己臀间全然不似他脸上那副不知该进退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叹觉得他着实如往日一样可爱。   他有些怕接下来的事,便忍不住话多,“可我还是很喜欢你。”   萧令明听了怔怔地看着宋显,那些炙热的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情欲此刻都半分压不住他的泪意。   他低了头,宋显又被他掐着腰,动弹不得,看不见他脸上的情绪,只能感觉到那张再一次埋进自己肩颈里的脸湿得吓人。   宋显动了动肩想要去看他,却被那快速撇了头的人拿衣带三两下蒙了眼,“……你!”   萧令明把他轻轻按在了地上,似乎取了些东西回来,认真又温柔:“别怕,不疼的。”   只一句话,叫宋显涨红了脸再也憋不出半个字了。   他对那日水榭暖阁的小宫女也是这样细致体贴的吗?   宋显眼前一片黑暗,可他也不想去解,若是看不见便可当作是一场梦。   只是随着落在身上的带着浓重情欲的吻,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向他昭示着此刻在他身上的人与他相同的性别。   直面同性的情欲叫他变扭极了。   宋显一把扯了脸上的布条,正对上萧令明的脸,只一眼那些变扭纠结一下子就散去了不少。   宋显腰腹用力坐起身,推了推只松散披着衣袍的身前人。   “不行,我要看着你。”宋显跨在萧令明的腿上,低头专心同这张看多少遍都心动,更何况此时泪痕情欲遍布的脸接吻。以分散自己的心思。   可就在缠绵黏腻的亲吻当中,他几乎就要醉死在这甜苦香气当中的时候,他身下从未有人触碰过的地方被一根滑腻灵活的指尖抵了开来,而后一寸寸地探了进去。 第31章   萧令明似乎做惯了这样的事情,进得不急不徐,两指略抵入抽动间略微分开,叫从未被异物入侵过的穴肉好绞得不那么紧密。他手上动作的时候也不忘与周身紧绷着的宋显接吻,好令他放松一些。   宋显的腿因悬空分腿跪坐而用力撑着,他从被手指完全插入身体的那一刻就偏开了头,闭着眼埋进了萧令明馨香湿腻的肩颈里。   贴在他口鼻上肌肤纹理细腻又带着点儿凉,宋显下意识地张口轻轻咬住了一块皮肉,却又不敢用力,怕在人身上留了印子往后不好同他的父皇交代。   便只能含混着逃避和报复的复杂情绪抓捏着萧令明身上仍旧披着的宫装,上头的钉珠刺绣在宋显的掌下因为粗暴的揉捏互相挤压发出了承受不住的咯咯声。   宋显此刻仍旧心念混沌,紧贴着唇齿的那一小块皮肉和萧令明插进他下身作恶的两指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他也不愿意超脱出来,仿若这样就可以面对这一切因他贪念而生的无端巨变。   萧令明空出来的手轻轻点在了宋显的乳尖上,而后娴熟至极地往下碾压,几乎按下去的同时就感觉得到了宋显的被他插了两根手指进去的穴瞬间绞死,抵在他下腹的性器也硬得跳动了一下。   宋显在床上哪里这样被人摆布过,从身体内部传来的细密饱涨而带来的快感令他觉得诡异极了。   可他也不是没帮人破过身,知道一会儿要是不想自己遭罪就不能逆着来。   宋显抬起脸迷离地看着萧令明那张哪怕现在来看都艳质得不似男儿的脸,他低着头与自己对望,眼中是同样深沉的欲念。   宋显放任自己浸在紧缠的情欲里。却又忍不住有些愤愤地想这人如此熟稔,怕是平日里没少和宫女儿滚一道去。也不知父皇怎么就愿意睁只眼闭只眼了。   蓦地,萧令明那两根捅进他身子里作孽的手指顶到了深处某一点,而后压着用力一揉,由此而生的一股子剧烈酸麻酥痒竟是陡然就贯通到了四肢百骇。   “……啊!”宋显的腰猛地一抖就脱力地软了下去,他抓着萧令明衣裳臂膀地手倏地掐紧了,几乎要掐到人肉里去。他在欲望的摆布下控制不住的腰臀下塌,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   他这副软骨头的样子,被萧令明瞧见了,贴了脸上去,轻重得宜地厮磨着。   “无断袖之癖……”萧令明略喘着,语调佻然甚至带着些许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恶意,“那显儿这是……骨头格外软了。”   宋显的眼下鼻尖全都被情欲染出了一片绯色,这股子要命的快感从后腰下直窜而上,激得他脸上一片濡湿,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随着那两根手指极富技巧的勾连抽插,宋显扯着萧令明肩上的衣服无意识地就往前顶腰,他挺立的性器顶磨在不知是谁衣料上细密的金线刺绣上。   前后交加的快感叫他神魂颠倒几近边缘,可就在快感积蓄到近乎要喷涌而出的时候,萧令明蓦地抽出了手,他在宋显绣着狰狞团龙的衣侧上擦了擦顺着手指留到腕子上的满手黏腻。   萧令明从未有在床上提别人的习惯,在宋聿床上是不敢,在小宫女面前则是不忍,觉得她们命薄至此,别说提别人了,在床上也总是先想着她们的感受。   可对着宋显他却忍不住比较,一会儿觉得他和宋聿可真是半点不像,一会儿觉得他看着是宋聿那一路狠辣阴刻的性子,可在床上却软骨头成这样。   倏然而至的巨大空虚令宋显猛地坠落到了令他心尖麻痒的混沌当中,他抓着萧令明衣料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地一点点松开,想要去摸自己的性器,却被萧令明轻轻抓了,他揉了揉宋显的掌心,宋显挣了挣,力道不大:“唔……松手……让我先……”话没说完,就被萧令明含着唇瓣舔开勾着舌尖轻轻咬了一记,“……给你个更好的。”他掐着宋显的腰把他往前抱了抱。   滚烫的性器因为姿势的变动一下就蹭磨到了宋显空虚的穴口。他在感觉到那物件的第一时间,身体就自觉极了地向下沉去,湿软的穴口蹭在性器的头部,却吞不进去,解不了身子里面酥麻。   宋显这会儿欲字当头,半点也记不得自己不好龙阳的体面了,哑着嗓子就求他,“……您帮帮我……进不去。”他说着仰着头去吻萧令明悬在下巴尖上的那一点汗珠。   就在微咸的汗珠被宋显的舌尖捕获的那一瞬间,粗大滚烫和萧令明那张女相面皮全然不符的性器就猛地磨着穴口向里顶进去的半根。   “啊……”宋显短促地惊了一声,就被填塞满了的满足感包裹了起来,他呼出一口气,心满意足地仰头向萧令明索吻,萧令明含着宋显的唇瓣,腰腹用力整根顶了进去。   这实在是太深了,在被摩擦过要命一点的剧烈快感漫上天灵盖之前,宋显先是惊得腰腹止不住地颤抖,他垫在臀腿之下的脚尖都勾了起来。可在惊骇之后,被插弄的快感就显得越发要命,全然不似他嗓音的沙哑呻吟就这样自说自话地溢出了口中。   他纠缠在萧令明的身上,被他柔软如缎的黑发蹭着,耳边是属于男子的喘息和宫妃装饰的叮当轻响,鼻尖是甜苦宜人的香气,身子绞着男人蛮横的性器,唇间另一人的唇齿却有着胭脂的芬芳。   这一切都叫宋显生出了强烈的混乱感,他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密教经典当中被奉做明妃,供奉给雌雄同体的慈悲神佛修欢喜禅的供物。   宋显半伏在萧令明的身上腰臀塌陷被他插得一抖一抖,两人紧贴的腰腹间一片濡湿黏腻,他竟是连自己什么时候射出来的都没有意识到。   宋显穴里夹着那根要命的性器,一手下意识地顺着两人相贴的缝隙摸到小腹,每一次抽插带来的剧烈快感都叫他舒爽得头破发麻,可也每一次都伴随着惴惴之感,他总觉得那根阳具在这样深又密集的顶弄中要顶破他的肺腑。   萧令明也没有刻意磨他,每一记都插得又狠又快。   亲王入内都是要记档的,过久不出以至一朝事发,于他和宋显都是倾天的祸事。   宋显对此显然也心知肚明,他紧紧贴着萧令明,像是要将自己勒进他的身子。   似乎此时这一份相同的恐惧成了二人间最好的暖情之物。   天子远在平京之外,可余威却仍旧笼罩天日,这一方小小暖阁仿若天日之下唯一的阴翳,容得他们躲藏其中抵死纠缠。   ……   也不知二人在其中说了些什么私密话,碎儿坐在廊下也不敢走,也不敢叫人过来送杯茶。就在她靠着廊柱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内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碎儿听见响动,立刻起身,却在看见萧令明此刻模样的时候僵在了原地。   萧令明应当已经粗略收拾过自己了,可仍旧掩不住面上潮湿的欲色。   碎儿看着他蓦地就落下泪来,惊骇哭道:“您糊涂啊!圣人要是……要是圣人……”她哪怕此时再怕再气也仍旧记得压着音量,且一迎上去就将人往里推。   萧令明却轻轻摇了一下头,带着她往里走,同时飞快交代,“是意外,他来得不是时候,那东西又发作了。”   “碎儿你立刻送宋显出宫,再拖下去出入记档就会叫人生疑。我下手没个轻重,对不住他,你且替我照看着他,至少待到他好了入内拜见时再一道回来。”   碎儿是个没心眼的,萧令明怎么说她就怎么信。   全然没注意到他看着自己时不经意间露出来的那一丝绝望与孤注一掷。   碎儿随他入了暖阁,就看到宋显扯着自己的袖子在努力弄平上头的褶皱。因低着头的缘故。露出了一截白皙脖颈,上头青红交错,着实有些令人不忍。   “外头昏暗,送您出去的时候您离宫灯远一些,也瞧不出究竟。您快随我走吧,再拖下去,便不好了。”碎儿焦急地说。   宋显嗯了一声,起身随着碎儿往外走,他走得不快,腰背勉强直着,可若是细细打量也能瞧出身上的不便。   他向外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了眼萧令明。   萧令明站在五步之外,没有跟上来。   分明是方方与他分开没多久,可宋显却觉得他身上带着一股子令人心慌的孤独之感。   “您不送送我吗?”宋显觉得心里有些堵,没忍住开口问了一句。   萧令明却没有动,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快走吧。”   宋显见此,抿了抿唇,他此刻身子不适,心念迟钝,也想不出究竟,只得说:“这两日儿臣不便入宫,过两日父皇回京,我入内……”再来看您。   他没说完就被萧令明打断了。   萧令明站在灯边,光晕映在他的脸上,他又浅浅笑着,整个人都显出一份仿若神寺中被供奉的神像才拥有的奇异柔美,“我知道的,快去吧。” 第32章   先是宋显的衣摆转过了门扉,而后是碎儿的影子。   萧令明垂着眼皮子,看着碎儿的影子一点点随着她的脚步没进他看不见的地方,只觉得眼底酸涩难忍。   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萧令明想叫住她,至少再与她最后说些话,再听一听她的声音。   但他心里明白碎儿瞧不出猫腻,但宋显是个多疑的。这令人绝望的明白逼他将那句哽咽破碎的“碎儿”硬生生地咬在了齿尖,哽在喉间。   直到内殿大门打开的嘎吱声响传进萧令明的耳中,带着轻微血腥气的吐息才随着涌出眼眶的泪水一道悄无声息地吐了出来。   ……   碎儿虽同宋显坐在车架上,但她心里憋着气,又不好对宋显去发,只闷闷地低着头,恨不得与宋显之间隔着万里长城。   宋显掀了车帘,“兰亭,你去府里回个话,便说我另有要事,今日不回去了。”又吩咐道:“去宁园。”   宋显吩咐完,又看向碎儿,他眉眼间疲惫难掩,说话仍旧客气,“劳烦姑姑与我外住两日。”   “您安排便是。”碎儿虽气他,却也知道分寸,她点了头,但熬了小半晌忍不住问了句,“王爷有别的事情吗?娘娘吩咐奴要好好照看您,若非要紧事不若稍微搁置一两日,等身子好了再……”   “无事,只不过本王的王妃在府内耳目聪明,小心起见罢了。”宋显垂了眼皮随口道。   宋显支着脑袋闭目养神,他今日遇了许久未有的巨变,体力又耗费甚剧,着实没什么精神。   宋显生了一张轻易就能哄得女儿们心软的好样貌,此刻略带憔悴地弓蜷在车厢一角。   碎儿看了两眼他这副可怜模样气也就消了,变变扭扭说:“您一会儿沐浴的时候多泡会儿,身上的印子消得快。”又絮叨,“奴知道,娘娘模样好,性子好,圣人都喜欢娘娘,更何况您呢……”   “可是娘娘在圣人心里是不一般的。他不是后宫里头的寻常妃妾。您这样,若是出了差错,那是要招来天大的祸事的。”   ……   “好,你回去伺候王爷吧,带句话给殿下,就说‘妾知晓了,王爷公务繁忙还要注意着身子。’。”俞雅交代着,又起身亲自送了兰亭出门。   然她脸上这一副温婉贤良的好脸色却在一转身往室内迈出一步时就彻底变了,问月忙上来搀她,劝道:“万一殿下当真有事呢,剩下一拨人还遥遥跟着呢,您先别上火,待人回了话再说。”   “殿下能有什么公务要带着宫内的女眷去办。”俞雅嗤了一声,“你说咱们的母妃本事是大,父皇这样的人都能一手笼着,手底下的人也不遑多让。”   她那对狭长的眼睛因挑眉而略微吊起,显得凌厉极了,“自古就没听说过这内宫的姑姑这样肆无忌惮地给自己谋前程的。”   ……   两日后,圣人先行回銮,却不见诚王随驾,对外只称是天子另派了差事。   萧令明这两日夜夜梦魇,惊魂难定,到后来也就不睡了,只靠在凭几上看书,实在熬不住了便阖一会儿眼,却很快再一次被惊醒。   魇中无有鬼怪,他甚至记不住自己究竟梦到了些什么,只是在颤栗和满背的冷汗之中反复醒来。   就这样昏沉二日,得来了圣人回銮李芙亲传他去甘泉宫侍驾的旨意。   李芙的态度与往常别无二致,沉默、恭敬。   因是往甘泉宫,萧令明也没用装饰,只着了一身宽松的寻常衣衫,长发也不过交宫人于腰背之间取了红缎束着。   武帝是深夜回宫,应当还未见过任何人,他是第一个。   本是历来如此的,可这一次这“历来如此”却令他无比恐惧。   萧令明满心惴惴赤足单衣踏进殿内汤泉所在的时候,内里已然馨香氤氲,满殿雾气。   武帝靠在榻上,亦是赤足,正细细看着一卷薄书。他发上金冠未去,只是除了龙袍换了单衣,此刻斜靠着,露出了一点精壮的胸膛。   他听见萧令明进来的动静,不辩喜怒地冲他招了招手,“过来。”   萧令明走在池边,池内波动涌出的温热泉水沾湿了他的脚背衣摆。   地上滑,他走得很慢。   到了武帝身边,萧令明乖觉地在榻边跪坐了下来,接了李芙递来的酒盏,轻轻抬手奉给了武帝。   武帝接了,却不用,反倒好似随口问了一句,“碎儿呢?”   轻轻巧巧地三个字,却似巨石当头砸下,萧令明惊得差点没能接下。   宋聿没有直接发作,是否代表还有转圜余地?   萧令明勉强平稳如雷鼓噪的心跳,维持着平常的语调,“那丫头自出去过就心心念念记着,便放她出去玩儿几日,明后就回。”   他说完,武帝轻轻笑了一声。   萧令明低眉顺眼地跪着,殿内的潺潺流水声渐渐地从他的耳中消隐,被他自己如擂鼓般鲜明的颤栗心跳取而代之。   天子举着手里的酒杯从榻上起身,又在萧令明的面前半蹲了下来,他一寸寸打量过萧令明低垂的眼皮,深陷的眼窝,软骨明显的鼻尖,而后是濡湿的唇瓣。   蓦地,天子毫无征兆地抬腕,一杯酒完完整整地泼到了萧令明的脸上。   “是么?!”武帝泼完随手丢了酒杯,扬声反问。   萧令明倒吸一口气闭眼受了。   ——来了。   ——终于到这一天了。   事到临头,他反而平静下来。   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尖争先恐后地往被洁白单衣藏着的皮肉深处流淌而下。   “朕还以为你是怕朕治她纵你行事之罪,回宫第一件事就是先要了她的性命。所以抢先要先送她出去,而后用自己的命来叫朕息怒呢。不是么?”   萧令明仍只是低头跪着,武帝看他这副认命等死、油盐不进的样子就气上心头,劈手一个耳光就甩了上去。   这回圣人盛怒,手下十足十的力道半点没留情。萧令明被这一巴掌打得侧摔在地,一时间都没觉出疼来,只感双耳鼓噪轰鸣,而后是口腔中腥热的粘稠液体。   待他将这口和血的唾沫慢慢咽了下去,才觉得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已经形成习惯的眼泪争抢着从眼眶里奔涌出来。   萧令明撑着手下带着一层浅浅温水的白玉地砖,僵硬地坐起身。他头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地就转头去看武帝,却还没等他动,就被天子掐着下颌强硬地掰起脸来。   天子怒极,用力也甚狠,萧令明动了动唇,却根本无法在天子的力道之下张口。   武帝低头冷眼看着他,那对素来深邃,不露喜怒的眼睛此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忽地,天子突然撤手反向下一掐,卡着他的脖颈就将人往池边拖,而后松了手就抓着萧令明后脑的头发将他整张脸都生生按进了温热的甘泉池水之中。   萧令明未及设防,温热的泉水猛地就呛灌进了他的口鼻肺腑中,他只是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就硬逼着自己一点点卸下力道。   天子这一举,饶是李芙都惊到了,他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骇然求情:“圣人!圣人!!您三思啊!这是小贵人啊!”   武帝手下力道仍旧狠辣,回头扫了李芙一眼,却还是一把抓着萧令明的头发将他被自己死死按在水下的脸提了起来。   因被溺进水里的时间尚短,萧令明被松了桎梏后伏在地上呛咳出水,便很快缓了过来。他深喘着抬起脸只是唇色有些病态的嫣红。   天子看着他这张哪怕狼狈如此,也仍旧艳色不改令人心动的脸,咬牙狠声质问:“你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老三!”天子深深吸了口气,“老三那是!是朕的亲儿子!”   “那我呢?!”萧令明毫无征兆地厉声反问,语调在话尾都带上了尖锐的撕裂。他捂着胸口猛地咳嗽了两声,勉强平复了肺腑中的痛痒,颤抖又用力地捏住了天子的衣角,哑声问:“明儿在您眼里是什么呢?” 第33章   武帝却似乎是被萧令明的无礼放肆问住了一般,他蓦地陷入了沉默,用一种萧令明看不明白的复杂神色紧紧地盯着他,脸上半分喜怒不露,唯有眉心蹙出一道深深沟壑。   半晌,天子的紧皱的眉一点点松了回去,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令明,伸手轻轻抬起萧令明一片湿凉的下巴尖,用力揉了一把,“罢了……”   ——竟是又一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而后天子甚至令人不寒而栗地轻笑了一声,“你一贯是个讲不听的,总要亏咽到了肚子里,才知道痛。”   “只别碍到朕的跟前来。”   直到这句话落了地,萧令明那颗高悬的心也带着点他自己都惶然的不可置信落回了肚子里。   这些年他对武帝于自己的过头的纵容隐有所感。   似乎再多大的错至多也就是一点儿天子亲赏的皮肉苦头,可他一直摸不到边界,总是惶惶不可终日。   原觉得这一次怕是九死一生,唯一的活路便是那道殉葬的旨意,他原本盼着宋聿念及旧情,抬抬手让他把原本的这些时日活完,可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连如此忤逆的欺君大过都这样被宋聿一手按了下来。   甚至不仅是他,还有宋显,别说罚上一罚,宋聿甚至都没有半分要叫他知道天子已经知晓了他与自己庶母有私警告一二的意思,甚至话语里透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来。   这无疑令他疑惑乃至于惶恐不安。   天子见萧令明仰头看着自己,似乎对自己的宽宥不解乃至于震惊,一边冲他伸了手,哼笑了一下,“这十几年来,宫里头因你死的人也不少了。朕也该给你积点儿阴德。”   萧令明自然不信武帝会相信这虚无缥缈的神鬼之说,只是天子不说,今时今日勉强偷得一时性命也不敢再问。他握了武帝伸出的手,借力踉跄起身,却足下虚软。勉强站直之后却眼前一阵发黑,在李芙的惊呼声中向后倒了下去。   天子在他向后倒去的时候就反应了过来,一手将人拉回了怀里,他皱眉半抱着昏厥过去的萧令明到台阶上厚实柔软的地毯上坐下,又抬手摸了摸萧令明的额头,果然滚烫,“召医令过来!”   李芙也没闲着,他极有眼色地取了外衣大氅过来给萧令明粗略换下了湿衣,又忧道:“当年那物本就是凶猛伤身,昭阳殿的人也说了,这两日人日夜忧思多梦,就没睡个囫囵觉。方才……方才又受了您的惊,哪里熬得住呀。”   宋聿看着闭目枕在自己腿上的萧令明,抬手轻轻点在了他湿润嫣红的下唇上,又轻轻揉了揉,随后嗤笑了一声,“还算知道怕。”   圣人急召,院首来得自然是快。   武帝不让挪动,这年逾半百的老院首只得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给天子膝上的宠妃把了脉,他闭目沉吟半刻,“是忧思过甚,有伤心血,加之……加之当年您赐下的东西发作起来极为损耗,又着了凉再受了惊,仔细养着便不碍事。”   “有解吗?”武帝捻着萧令明黑滑的发丝,毫无征兆地开口。   老院首原脊背低伏地跪着,闻言不由得强抬了头,“圣人是说?”   “那药。”   老院首登时耳后发凉,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迎着天子可能将落下的盛怒,颤声开口,“宫闱秘物,落药无解,就只能用老臣当年给的方子借熏香压着。”   天子听他说完,打横抱起怀中人,缓缓起身。   天子仍穿着身上那件已然发寒的濡湿单衣,仅在起身后由李芙上手披了件深黑貂裘,他抱着人往外稳当又缓慢地走着,一面辨不出喜怒地徐徐落下了句:“当年你便是如此说的……”   “——想来多年了,爱卿的医术倒不见半分精进。”   甘泉宫路远,即使已然用了最快的速度,武帝抱着人回到含元殿的时候也已然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他方方将人放到被得了消息的宫人布置过,已被熏得暖热的床榻之上,李芙便已经从候着的一列宫人中奉着衣物的手上取了干暖的衣衫奉上,“您也快换了吧,您的身子受不得寒的。”   武帝展臂,任由李芙侍奉,他侧目看着床榻上的萧令明。像是想起来就说了,“朕虽气他胡来,不过也有一点是叫朕满意的。”   李芙替天子扣着衣领上的暗扣,便听武帝道:“明儿懂朕,不像老三,真以为瞒得过朕去,自作聪明。”又似乎不屑地随口道:“他这两年松懈了,老大是个见识短不中用的,老二和明儿有死仇,他便觉得自己有几分稳当了。一副眼睛全盯在前头,怕是连枕边人都不能完全拿捏了。”   武帝又似乎是觉得好笑,“小瞧女人哪,朕可是吃过女人苦头的。”   这话李芙是不能接的,他只伏在地上,细细抹平了天子衣角上细碎的一抹褶皱,只说:“小贵人是您一手教出来的,自然懂您,也最得您心。”   武帝一面走到床榻边坐下,接了宫女递来的帕子细细擦着萧令明的湿发,听了李芙此言,轻轻叹了一句,“明儿与朕……”   “都奉承万岁,朕的身子自己清楚。”   “到都这时候了。教训过了,有些事情朕睁一只眼闭眼罢了。”天子看着萧令明因昏睡而显得格外静谧美丽的睡颜,掩唇重重地咳嗽了一阵,“朕也不想临了了,他反怨恨朕。”   “朕与他一生的情分,若是那等收场……”天子顿了顿,缓缓吐出二字,“不妙。”   李芙打量了武帝脸色,“奴觍颜与小贵人有那么些主仆情分,大胆说上那么一句。”他跪在天子脚边,双手紧握。   “奴有时能得小贵人一两句话,勉强窥见贵人心思一二。”   ——“他从未怨恨过您。”   武帝听了神色未改,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亦或者是从来都心里知道。他只是沉默着,仿若陷入了什么陈旧的回忆当中,半晌,哑声道:“朕当年,那样伤了他的心。”   “这话,您若不是说给奴听,而是说给小贵人听……”   武帝听了,却是不阴不阳地呵了一声。   他对萧令明自有一番打算,那是连对李芙都不想说的极阴私的心思。   武帝便伸手捏了捏萧令明的下巴尖,随意敷衍了一句,“他?他是个得寸便会进尺,反骨深厚的。” 第34章   天子和李芙的这段对话,就如同天子那点不能与外人道的心思一般隐秘,再不为第三人知晓。   自那日之后的月余,天子越发精神惫懒不济。除封了红条的密折,大半看也不看尽数丢给了萧令明处置,他也就做得越发得心应手起来。   “陛下,三殿下又递了帖子入宫拜见您与皇贵妃娘娘。这些日子来,已是第三贴了。”   李芙出去听了小内监的传话,又回了内殿回话的时候,萧令明正在书案后面细细代天子答着奏疏。   “碎儿一个女儿家在外头住了半月有余,也不像个样子。”萧令明柔声插口。   天子抿了一口茶,瞥了他一眼,又转回手上那一折红封耷拉的折子,随口慢条斯理地吩咐,“李芙你亲去接,该怎么回话,你心里清楚。”   待李芙得了旨意出去安排,天子忽问萧令明,“老大如今被朕令裴从章扣在了临夏行宫,总不能关他一辈子。朕没想好对他的处置,只问了吴济的意思,他的意思是点过便罢了。明儿怎么看?”   萧令明听着,笔下不断,缓缓写下了“勋封如故”四个字。   武帝自那日发作之后待他越发温和纵容,两人间仿若回到了他少时居于含元殿中的那段时光。   萧令明好似也被惯得放肆了不少,他侧首看向武帝,眨了眨眼,“您问我,还是圣人问妾?”   天子听了眼含笑意睨他一眼,“都说。”   “妾觉得诚王只是一时不察,吴相所言父子天伦甚有道理。”   “明儿呢?”   萧令明手中的笔杆被他无意识地抵在唇下,含糊开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熟之过与?”   天子也不说好与不好,只是定定看着萧令明问,“那明儿觉得吴相与你朕该听谁的?”   “圣人行事自有章法。”萧令明眼带狡黠轻轻道。   天子闻言大笑,抬手隔空对着萧令明一点,“滑头!”他说着将手上的那封密折丢给了萧令明,一边起身,“朕乏了,下午还要见吴成一面。”   萧令明放下手中密折,顺势起身,随在天子身后往内殿走去,一边小心问:“三殿下您也不见么?”   “你自个儿应付去。”武帝一摆手,语调懒散,“伺候的活谁都能干,你回去把折子批了。”   萧令明听话地松了扶着武帝的手,称了声是,依礼告退。   宋显到了含元殿的时候,萧令明正巧批完了最后一折。   他虽为皇贵妃,无天子在侧按例是万不能在含元殿见人的。   可也不知是否是李芙疏漏,他请睿亲王候在外头,自己进来通禀时不见天子,竟就转向了萧令明,躬身开口:“睿亲王并碎儿姑姑已在外候着了。”   萧令明也未曾在意,他搁了笔道:“让他进来吧。”又说:“折子收了吧,圣人醒了方便看。”   李芙应了一声指了个侍立在侧的小宫人出去传话,自己亲自上前收拾了奏疏。   宋显得了通传随在小宫人身后进来,见李芙在侧,依照规矩躬身一礼,“儿臣见过母妃。”   李芙捧着折子,对萧令明与宋显略一颔首,“奴先退下了。”出去时也不忘使了个眼色,将殿内所有的宫人一道都带去了外头。   碎儿除了当年被拉入掖庭,从未离开过萧令明如此之久,但因着宋显在,她虽红了眼眶也未见失礼,仍旧守着奴婢的本分往角落里跪坐下来等着吩咐。   宋显直起腰,隔着矮几在萧令明的面前跪坐下来,他仔仔细细打量了萧令明的神色,见与往日无二,甚至眉眼间多了两分生气,这才抿唇小心道:“……显儿还以为您不愿再见我了。”   他这话说得委屈黏糊,半点不似近日递上的那些言语温和却内涵果决的折子。   萧令明轻摇了摇头,没由来地觉得他这副委屈模样颇有几分碎儿的精髓,随口遮掩道:“你应当问过李芙,是圣人病了。圣人病得突然,宫里都乱了手脚。”   这是个挑不出错的回答,可落在宋显的耳朵里却没能油滑过去,反倒堵在心里,不上不下闷得他发慌。   自己明明知道了眼前人最大的秘密,还和他有了最亲昵的肌肤之亲。   甚至自己身为天潢贵胄仍愿屈人之下。   可今日相见,除了萧令明没有再用女声同他说话,那些温柔之下的疏离拒绝甚至还不如与他隔着一层秘密的时候,这于宋显而言无疑是当头一盆冷水浇下。   “您……”宋显张了张口,他素来巧舌如簧是个做戏的行家,却在此刻词穷。   萧令明端端一笑,“显儿若是无事,便退下吧。来日你父皇身子大好了,你再入宫向圣人请安。”   当真是客气得像对待生疏的庶子一般。   萧令明分明一颗多窍心肝,此时却装着一副全然看不出自己异状的模样莫名激怒了宋显。   宋显一向自恃自己不露声色的本事,但此刻这股子无名怒火脱离他控制地彻底烧掉了他那张温文内敛的皮子。   他一把掐着萧令明搁在矮几上的腕子向自己身前一拽,猛地倾身向前,几乎贴到萧令明的面上。   碎儿见状低低惊呼一声,却又不敢声张,生怕哪个耳目灵敏的闯进来瞧见。   萧令明任由宋显一手挟制着,他面色不改对碎儿施了个安抚的眼神,继而转回宋显。   捏着他手腕的那股力道不轻不重,要挣出动静才能挣开,但也不至于留下印子。   “显儿。这是在含元殿。”萧令明瞥了眼自己的手,轻微地向后躲了躲。   换来的却是宋显得寸进尺的贴近,他温热的吐息扑在萧令明的面上,直勾勾地盯着萧令明。   那眼神活像是要扒了萧令明那张温柔面皮,瞧一瞧底下的是否表里如一一般凌厉,“您没什么别的想和显儿说的吗?”   萧令明与他对视片刻,略移开了眼睛,轻叹了口气。   下一瞬,萧令明趁宋显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微直起身,迎着宋显狠戾的眼神,在他唇瓣上轻轻一啄,而后飞快退开,举扇掩了半面,又像是做贼似地四下看着,同时低声问:“这下可满意了?还不放开我。”   可掐着他的腕子的力道半点没松,他收回四下瞥着的目光有些疑惑地回看向宋显,就看见宋显从耳根红到了脖子,哪里有半点方才要吃人的气焰。   宋显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萧令明,像是见鬼了一般。   这不是他第一次与人亲吻,更不是第一次与萧令明接吻。   可是却是他第一次,因为一个轻飘飘,甚至有些敷衍,敷衍到宋显觉得萧令明也是这样哄猫儿狗儿的吻,而心如擂鼓,头晕目眩。   半晌,宋显像是被蛰了一下似地猛地抽回了抓着萧令明的手,唰地一下藏回了自己袖子里,又掩饰般地噘嘴嘟囔了一句,“您就会拿这个堵我。” 第35章   萧令明撑着脸看着宋显故作矜持地清了清嗓子,又端了茶盏喝了一口压下耳后的热度,装模作样地缓过气来这才压低声转了话头。   “殿里闷,您与我出去走走?”   ……   外头仍旧是一片银妆,只是不比元旦那时冷了。   碎儿取了大氅跟上,宋显亲手接了替萧令明小心披上,这才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去。   二人一步一步地顺着含元殿前的台阶往下走在平京的冬日里。   萧令明和宋显谁都没有开口,耳边簌簌的冬风莫名地失了凌冽,反倒有些醉人。   这条自下而上看来宛如通天的台阶萧令明来来回回走过无数次,早已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道路。   只不过往日里都是他与碎儿两人走在侧阶上,若是与宋聿一道他该走在正中间雕着龙纹的大道上。   与另一个男人一起走在侧阶,倒是一件对他来说有些新鲜的事情。   宋显随在萧令明两阶之后,垂着眼皮看着萧令明拖拽过白石台阶的绛红裙摆,直到盯得久了那抹红刺痛了眼睛,宋显才抬起头不徐不疾地环视着匍匐在含元殿脚下的半座皇宫。   在宋显看来引路的小黄门自然算不得人,他往往都是一个人走在这条台阶上,无论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走都从不去看足下,总喜欢环望这堂皇已极人间胜景。   但此刻他心里莫名地有些恍然,似乎突然间明白了为何奴婢与百官行走含元殿前都要躬身、垂首、敛目。   ——原不只是天家威仪深重,君臣主仆分明。   走在这样堂皇的地方,心志轻浮的人应当很容易会生出这匍匐在天子脚下的万物亦在自己足下的魔怔来。   ——就如同眼前人。   萧令明在自己身边,在床笫间,在方才的亲吻里,总是亲昵得仿佛就是自己的所有了。   可也只是“仿佛”罢了,他只是一时惶恐失了轻重,从天子的金笼中跌出来。又偶然间被自己窥见,阴差阳错染指一二。   ——总不是自己的东西。   萧令明身上那些一眼即知是自己的父亲依照他喜好调教出来的行止,无一不是再向自己宣示着……   ——眼前人,那是天子的私物。   “怕隔墙有耳要出来,出来了怎么反不说话了?”   宋显回了神,足下无意识地快了些许,贴得离萧令明略近些,回忆起自己想要说的话,开门见山道:“大哥的事,父皇是否已有了决断?”   萧令明脚步一顿,回头斜了宋显一眼,不似往日他一贯的盈盈带水,反带着点儿居高临下地估摸。   宋显迎着他的眼神面色不改,似乎笃定了他会对自己那一日的提议心动,继而挪动脚步彻底与自己站在一边。   果不其然,萧令明收回了眼神,慢慢下行,走了三五步之后低声说:“大约是要好好教训的。”   宋显便以为这句话就是所有了,他酝酿一下正要说话,萧令明就接着给了他更大的惊喜。   他似乎心底最后的芥蒂也放开了,相较以往的谨慎藏拙,甚至可以说是口无遮拦道:“诚王早年仗着个长子名头笼络朝臣,哪儿都要插上一脚,摆一摆皇长子的谱,此时看上去家大业大,不过一栋空中楼阁。”   他说着还哼了一声,似乎很是看不上诚王行事,“身为皇子,却以人君行事,吃相难看。”   宋显适时笑着接口,他神色一如既往地温润如玉,可话说得刻薄,“既要做主,就得替底下人顶着。我的大哥长袖善舞,有那么多旧部故友,一个个顶过来也不知脖子够不够结实。”   他说着又随口玩笑了一句,“要说这临夏也是个邪门地界,分明是行宫,却总被拿来扣些贵人,莫不是风水有异。”   听到“临夏”二字的时候萧令明足下略慢了半拍,继而仿若随口闲话,“是么,还关过谁?”   宋显也不觉有异,“您入宫晚,应当不知晓。父皇登基前涉及先纯王谋逆一案的几位皇亲就给倾进临夏行宫住过一段时日,后来也都料理了,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不过这临夏行宫还有个颇有意思的说法,说是父皇早年在那里养了位宠妃。”   萧令明一听就嗤了一声,“若是宠妃哪里会无名无分地养在外头。”   “宫闱秘闻么,人云亦云的,还有更离谱的说是那宠妃为父皇育有一子。”宋显似乎觉得颇有些趣味,“按年纪算当在我之前,二哥之后,若真有这么个儿子,我该是行四才对。”   “当是戏文话本呢?”萧令明听了只觉得离谱好笑。   圣人自他七岁之后与他几乎寸步不离,再往前临夏行宫关过的女人就只有清合郡主,哪里来的妃子皇子,他抬眉不屑道:“圣人子嗣单薄,若真有这一子半女的,母妃再不堪那也是天潢贵胄,哪有不认回来的道理。”   “不过讲来逗个乐罢了。”宋显在萧令明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既然大哥的事情父皇心有决断,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老大当真是个蠢货,父皇心思深着呢。且自古以来的天子,不都忌惮这样掐尖冒头的儿子。”   萧令明挑了一记眉,“忌惮?未免也太给他脸上贴光了。”   他不过随口一语,落到宋显的耳朵里就颇有几分微妙。   没有男人会喜欢自己还没能完全掌握的女人当面赞服另一个男人的。   更何况那个人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更是自己通往最高境界权力的最终阻碍。   宋显虽说“身体力行”地感受过了萧令明究竟是不是女儿家,可他总忍不住拿他当女儿家看待。床笫间的欢愉过后,想着他时除了越想越忍不住笑意的喜欢,宋显的心里也总夹带着点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扭曲快意。   萧令明是萧令明,可萧令明又不仅仅是萧令明,   ——他是君父的“妃妾”、“女人”、“禁脔”。   染指了不可逾越的君父最隐私的所有,确实给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隐秘快感。   萧令明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宋显的心不在焉,兴致颇高地又转说起碎儿,“她在你府上过得开心,看这脸上的福气怕是没少贪嘴。”   宋显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还未散光,面上就已经扬起来一个温纯笑容,卖乖道:“儿臣想待您好,却这些时日都见不着您,就只能把力气用在碎儿姑姑身上了。且阿绾也欢喜她。”   萧令明听了侧首对碎儿打趣道:“你喜欢小孩儿啊,那要不还是把你嫁了?”   惹得碎儿着急忙慌地赶上前剖白,“您听王爷编排,奴才不嫁呢!”   随后二人笑闹成一团,宋显在侧亦是带笑看着,乍一看真是好极了的时光。 第36章   新年的大宴因天子的圣体违和,皇后再被禁足而显得匆忙草率。   朝野上下虽对天子圣体心中有数,但未曾想到圣人竟是到了连新年大宴都不能出的程度,且天子从无露过半点立储的意思。   这无疑给此时如日中天、鲜花着锦般不可一世的祥淳盛世笼上了一层细密微妙的阴翳。   宋聿深居含元殿却熟知天下事,他心里自然清楚此刻古井无波的朝堂之下暗涌的勾连角力。   诚王年前遭了贬斥降为郡王,慎王虽有年少军功,却素来不受天子宠爱,相比之下有明皇贵妃为母的睿亲王就显得格外令人瞩目。   只睿亲王素来是个小心谨慎的,说难听点就是面上温和实则油盐不进。   不过即使天子如此病着蛰居深宫,但治下二十多年余威甚重,无人敢在这时大张旗鼓的议立储之事,只多在心里活络了一二。   只是也不知是否是这些活络心思积日累月之下过了天子可以容忍的限度。   含元殿内几乎是毫无征兆地降下旨意,要大办月余后的太后千秋。   ……   睿亲王府,檀苑内。   俞雅端坐镜前,问月在她繁复端庄的命妇大妆发髻上簪上了最后一只金簪,“外头已派人来递话了,余侧妃和红蓁都已候在厅堂,就等您了。”   她听了轻轻勾唇,最后端详了一眼镜中女子姣好的面容,假模假式地斥了一句,“一会儿入了宫,就不可红蓁红蓁地叫了,该称戚侧妃。”   “是。”问月带着点与俞雅一致刻薄的讥讽笑意,轻轻应声,伸手扶着俞雅起身。   “王爷早上几时走的?”俞雅抬足轻巧地跨过门槛,问了一句。   “王爷最重孝道,天未亮便入宫等着给太后叩头了。”问月又挤挤眼道:“殿下走的时候还特意吩咐了,说莫吵您起来呢。”   俞雅抬手轻轻点了一记问月,面上含羞,“就你话多。”又似乎想到了些什么,转而有些狠色道:“那碎儿姑姑在府上住的时候颇为关照阿绾,怕不是对她有些念头。咱们得抓紧些,阿绾抱到我身边养着,以后万一阻止不了那碎儿入府,也不至于被动。”   “您说得有理,只是殿下看重侧妃和阿绾,您得寻个合适的时候,切莫着急。”问月劝道。   “……殿下多疑。”俞雅叹了口气,便收了声。   她转过廊角行了一段,抬扇悠悠拨开了长进回廊开得娇艳极了的石榴花,又回首看了眼,轻叹了一句,“今年这花开得真好。”   “我也觉得呢。”一身着次一级形制命妇宫装的有孕女子正从厅堂出来,听见了俞雅这一句,娇俏俏地就笑开了接口,“五月榴花妖艳烘。便也不过如此了。”她一手扶着腰,朝着俞雅走得飞快,口中甜甜地唤了声,“姐姐!”   她虽有孕在身,月份不小,一张圆圆脸盘瞧上去仍旧不失闺阁女儿的娇甜天真。   俞雅快步上前扶了她,“陶陶!小祖宗!你可仔细些。”又抬手牵了跟出来的阿绾,对跟着伺候的下人吩咐了一声:“叫戚侧妃出来,咱们走吧。”   一举一动稳稳端着和善贤淑的正室模样,全然瞧不出方才算计人女儿的狠戾。   因顾忌着余陶陶月份不小,身形臃肿,俞雅索性安排了三辆车马。她原想带着阿绾,但小姑娘同生母亲昵,不愿分开,也就作罢了。   俞雅带着问月坐进车里,直到落下车帘,这才继续了方才未尽的话,“开席前去给太后叩了头,咱们就就去昭阳殿拜见母妃。若是能讨她欢喜,发了话下来,也不用在阿绾的事上多费心思了。”   问月却说:“您忘了,皇后娘娘解了禁足,又主持操办了这次太后千秋。按规矩当先拜见皇后娘娘。”   “母后被放出来了?”俞雅惊讶反问。   “是呀,奴一月前得了消息就与您说了,您怕是事忙忘了吧?”   俞雅眉梢一挑,看着问月,“她出来做什么,失宠无子的。不该困死在永安宫里,给咱们那位母妃腾腾位置么。”说着那对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诡秘,“说要等个好机会,这不就来了么,成事的话一举双雕。”   “即使殿下知晓了也无妨,这事若成了,王爷迟早就是正宫嫡子了。”俞雅说着,与问月相视一笑,想是已经计上心来。   问月见她如此向前探了探身,亦是含笑,“您打算好了,吩咐便是。”   ……   萧令明素来与太后不睦,拖到了最后一刻才慢悠悠地动身。他到的时候,连太后和皇帝都已然入座。阶下所有人一双双眼睛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高座上首的天子却好似分毫没有察觉其中的暗流涌动,亲自起身对萧令明招了招手。   萧令明见着了天子,面无表情的脸上才展出了一个笑脸,他上前照例行了礼,也没对太后请罪,自顾自地就在武帝身侧落了座。   太后定定地看着他迤迤然坐下,掩唇猛地咳嗽了一阵,这才像是没事人一样对手下站着的大姑姑使了个眼色,宣了开席。   开席之后便是照例的叩首、祝寿、献礼、舞乐。   虽大操大办也不过就是这里新鲜点,那里华美些,对见惯了这一切的萧令明而言也只剩下了“无聊”二字。   席面过了小半,睿亲王府那一席便有宫人上来回话,说是余侧妃略感不适,睿亲王请旨暂离。   皇后看了眼正与萧令明专心说话的天子,便道:“皇孙为重,去偏殿歇着吧,也派个太医过去瞧瞧。”   待到日头西垂,外臣们便要退席,得了贵人话的命妇则可留下来陪后妃说话。   “明儿?”武帝起身离席,不见萧令明跟上,侧身唤了他一声,却见他回首专心地瞧着前后脚跟着皇后往御花园方向走的睿亲王妃与阿绾。   萧令明听见天子的声音,转回身快步跟上。   他抬手握了武帝递来的手,上了驾辇。等到坐定之后掀开纱帘,低头问了走在边上的李芙一句,“方才睿王和侧妃呢?我还没仔细见过睿王侧妃呢。”   武帝靠在凭几上,原捏着他的手指把玩,闻言神色不霁,语带讥讽,“见了作甚?比比你与之孰美?”   这话说得着实刻薄,萧令明脸上下不来,又不能对天子发作,只得瞪了宋聿一眼抽了手背过身去。   “转过来!”武帝见他不痛快,自己心里也就痛快了,伸手扯了记萧令明的衣袖。   但眼前人不为所动,仍旧背对着,天子只得直起身,掰着人的肩硬是叫他转回来。   萧令明回过身的时候眼睛里已然蓄上了一汪泪,蹙着眉,一双眼含怒带怨幽幽望向武帝。   天子见状抬手用力在他眉心点了一记,语气是硬的,但说的话已然软了下来,“眼泪珠子说来就来,心里头半点儿真也没有,你这一套也就哄哄朕,收了!”   宋聿说完,萧令明的眼泪却没有收势,反而越积越多,然后一下便从眼眶滚了出来,沾了天子满手。   武帝被他的泪珠子掉得心里烦,粗糙地抬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行了!朕不提了。”   萧令明得了话这才低着头慢慢收了眼泪,抬起脸又露出个委委屈屈地样子,“您不能总这样伤明儿的心。”   “说了不提了!”   “往后也不能提。”萧令明见天子难得软和,乘势得寸进尺。   难得得了武帝的服软保证,萧令明有些得意,他展颜一笑凑过去俯身在天子的眉心亲了一口。   然方退开,就被天子抓着后脑的头发扯回来咬了一口唇瓣。   可武帝正要舔开伏在身上的人的齿关深入的时候,就听李芙这个煞风景的在透薄的驾辇纱帘外禀道:“落!陛下,娘娘,含元殿到了。” 第37章   萧令明几乎是被额角青筋直跳的宋聿拖进含元殿内殿的,两人衣衫纠缠着滚倒在内殿柔软的地毯上的时候李芙就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疼!”萧令明一手向上推着武帝的胸膛,一边撑起自己,以防戴满了发钗装饰的后脑再一次撞到地上。   他向后挪了挪,一点点拆着头上的珠宝金饰、拆了足足有小半柱香,看得宋聿着实不耐烦了亲自上手帮忙。   那满头浓密如缎的头发方一坠垂下来,就被天子揉抓了满手,武帝一边欺身上来吻他,一边扯着他的头发往地上压。   萧令明的视线被自己的散发遮掩,只能感觉到宋聿的喘息和吻一点点顺着唇角往下,感受到自己颈侧的皮肉被含进湿软温热的口腔。   继而天子略起了点身,拍了拍萧令明的腰侧,他便乖觉地抬手挂在了天子的脖子上,腰腹用力反弓从地毯上抬起,方便武帝将他腰上那些丁零当啷的配饰并腰带一道抽出来。   只可惜当宋聿的另一只手顺着萧令明被掀起堆叠在下腹和大腿间的裙摆,揉到他劲瘦有力的腰间时,李芙就难得急促慌张地闯了进来,他停在屏风后,顶着殿内暧昧的喘息,低声利落地禀告:“陛下,娘娘,阿绾小殿下落水了。”   “……嗯?什……什么?”萧令明整个人都浸在被挑起的情欲中,只依稀听了个大概。   倒是天子伏在他的身上,深深吸了口气,与他四目相对。天子看着萧令明眼睛里的朦胧欲色,低头亲了一口他嫣红濡湿的唇瓣,干脆地起了身,又伸手把萧令明也拉了起来,“怎么回事?进来伺候。”   得了话,李芙带着一列宫婢低眉垂眼地快步走了进来。   宫婢们沉默又齐整地围到了萧令明的身侧,替他收拾身上的衣物和散乱的头发。   李芙则亲自跪在武帝的身前替他整齐衣着,同时快速回话,“皇后说是小殿下自己失足,王妃刚更衣回来正巧撞上,便顾不得自己跳湖去救。”   “跳湖?”武帝嗤笑了一声,“奴婢都是死的吗?要她一个王妃亲自跳湖去救?”   宋聿说完瞥了眼收拾妥当的萧令明一招手,“走吧,去看看。”   萧令明拈着袖口就想躲,“明儿就不去了吧?”   “你不是想看老三的侧妃么?”宋聿挑眉。   武帝和萧令明踏进皇后所居的永安宫的时候,伺候的奴婢已然跪了一地,见了人齐齐道:“圣人安,皇贵妃安。”   宋显站在皇后身侧,却仍旧不见那个有孕的侧妃。   “见过陛下。”皇后屈膝一礼。   “见过父皇,母妃。”宋显迎上前行了礼,难得面色凝重。   “免了。”武帝摆摆手,态度随意,走过在侧的钱老院首身前时问了句,“你亲自看的?”   “是。”钱老院首躬身答。   然却不知为何,自萧令明跟着天子坐定之后,坐在下手边的宋显就时不时目光灼灼地扫过他一眼,又带着莫名委屈,犹如控诉。   萧令明颇为不解,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又用手里握的团扇碰了碰衣领。衣服好端端地穿着,该挡的地方也挡住了。   他歪了身子,低声问身侧的碎儿,“我看着不妥吗?”   碎儿唰地一下就红了脸,蹲下身凑在萧令明耳边道:“……您瞧着……像是刚承过恩露的。”   萧令明:“……”   他此刻的心情难以言喻,只是僵着脖子一点点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边上的宋聿。   武帝刚接了皇后奉的茶,神色在暖黄的烛光下仍是几十年不变的深沉冷厉。   萧令明从未去注意这点,此刻陡然发觉,觉得简直苍天不公,明明刚才宋聿和自己滚到一处的时候硬成那样,凭什么现在就自己看着上脸。   他本就不想掺合,又不见那位侧妃,此刻看似端端坐着,实则心里头早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接下来半个字都没往耳朵里进。   “阿绾怎么样了?”武帝端着茶,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也不见焦色。   “小殿下无事,救的及时,不过受了惊,养些时日就好了。”钱老院首答,“只是王妃娘娘……本就体弱,又受了寒。”   武帝听了斜斜看了眼皇后,“怎么落水的,没个奴婢看顾么?”   皇后抿唇,起身跪下回话道:“睿亲王妃说要更衣又不熟悉后宫道路,妾便指了三福领她,妾素来简朴,身边一向就只有三福一个。”   武帝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那么大个孩子,你一双眼睛也该看清了吧。”   “是妾失职,阿绾好动,跑得快了些,妾一时不察……”   “带阿绾上来。”武帝放下茶盏,不去看皇后,也没有叫起的意思。   阿绾受了惊,此刻被裹在毯子里抱上来,瞧着恹恹的,头发半干不干地耷拉在脸上,一双大眼睛此时也不比往日灵动,见着了宋显便蓦地大哭起来,“父王!有人欺负阿绾!推阿绾!”   童言无忌,这句话一出,殿内众人的脸色齐齐变了,宋显伸手从内宫姑姑手里抱过女儿,一脸心疼地哄着,又柔声问:“阿绾可瞧清楚了?”   “阿绾不知……呜呜……阿绾只看到小鸽子……”   武帝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皇后,“不是说只有皇后一人在么。”   就在这时,一小黄门匆匆来报,“回陛下娘娘!睿亲王侧妃在听雨轩休息时听说了小殿下的事,一时着急动了胎气!”   宋显抱着阿绾转向天子,恰到好处地一脸难掩焦急等他速下决断,“父皇!”   “你过去看着,阿绾叫宫人带下去小心伺候。”天子冷淡吩咐,顿了一下又一指跪在一边的老院首,“钱筠你留在这儿照看,其余医令皆去听雨轩侍奉。”   宋显得了话,将阿绾交给了方才抱她进来的姑姑,阿绾见他要走,带着哭腔唤了声,“父王!”宋显也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发,继而分毫不错地向天子,皇后,以及明皇贵妃一一行了礼这才告退出去。   武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意味不明地挑了一记眉梢,转垂眼俯视着皇后,“皇后有什么说法么?”   “圣人是觉得是妾推了阿绾吗?妾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后虽跪着,但面上不见慌乱,说话也明晰清楚。   “皇后娘娘!”一声尖利的断喝自殿门口的屏风后传来,陡然劈开了殿内凝重的气氛,   俞雅面色惨白,形容狼狈,被问月搀扶着一步一踉跄地走了进来,“若非您所为……您怕什么?”   “妾看到时阿绾已经落水,可您为何要在妾被救起时警告妾不准多嘴?您是怕妾看到了什么?”   俞雅一下子推开问月的手,扑倒在地,仰头看着座上的天子,语带泪意,听着委屈极了,“父皇!父皇!阿绾还那么小,刚得了名字没多久,您要为阿绾做主啊!” 第38章   “皇后?”天子在俞雅的啜泣中看向了皇后,他神色冷漠,看上去对伏在地上哭泣的俞雅也好,跪着却摇摇欲坠的皇后也罢,都全无半点动容。   皇后双手交叠在身前,被剪得短秃的指甲下意识地刮磨着手背,她微微张了张嘴,她该说什么?   说她没有做,是受人构陷,求陛下明察?   说许是睿亲王府勾连皇贵妃用女儿来博富贵,想把她从皇后的位置上拉下来吗?   这话说出来也许宫人会信,后宫会信,朝臣会信。   ——可天子不会信的。   她与天子彼此间心知肚明,这后位不过是那个人不想要罢了。   哪一天他真想要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且天子不会为她的冤屈去费心的,他只要后宫风平浪静,要女人们对他于明皇贵妃的独宠闭上嘴阖上眼,至于其他人的委屈和冤枉,哪里劳动得了天子耗费心思处置。   皇后闭了闭眼,薄薄的眼皮遮住了那双几十年前也曾经流光含水的眼睛。   她的魂魄仿佛降落在黑暗中,清醒地直视着自己心底几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心寒与绝望,“妾辩无可辩,愿听圣人发落。”   “皇后。”武帝缓缓开了口,吐出二字之后又顿了顿,他看着皇后沉默了片刻,   天子的余光瞥了一眼自己身侧貌似事不关己,实则执扇的手紧得失了血色的萧令明,沉声开口,“皇后禁足永安殿,无诏不得出。六宫事交……”天子说到这顿了一下,他本想交庄贵妃处置,可思及诚郡王,话到嘴边改了口,“交陈昭仪处置。”   天子说话时余光始终留在萧令明的身上,眼见着随着“禁足”二字一出,他的手便一寸寸地松了下来。   武帝在心底无声地嗤了一声,缓缓起身,看了眼萎顿在地的睿王妃,“睿王妃也先送去听雨轩休养,钱筠你再给她仔细看看。”   萧令明见他动身,便也跟着起来,宋聿却拦了跟上的他:“爱妃先回含元殿吧,听雨轩老三侧妃那边朕也得去看看。”   萧令明本就对这些毫无兴趣,除了天子发落的那一刻害怕累及自身以外,全程都在神游。此刻得了话能偷闲,自然跑得比谁都快,屈膝一礼便快步告了退。   因来得匆忙,乘了天子驾辇,回去时便只得走路了。总没有他乘辇,天子步行的道理。   萧令明在大元皇宫里住了近二十年,却仍旧对里头的一砖一瓦都觉得陌生。   少时是不便出来,再往后就是不愿出来了。   碎儿挽扶着萧令明,两人转过垂着鲜嫩花朵的静谧回廊,因四下无人说话也俏皮些,“奴可好久没在宫里走过这么远的路了,脚都有些软了。”   萧令明故意逗她,“前头就是了,难不成要我抱……!”   他话没说完就被转角处伸出的一只手猛地拉进了回廊角落里密闭的储物小间,而后蓦地被人掐着腰就按在了被反手关上的脆弱门板上。   萧令明一惊,下意识地向后仰头,以防自己的脸撞到门板,同时反手后探,摸到那人身上繁复的蟒纹时便松懈了下来,他对一门之隔惊得喊起来的碎儿安抚了一句,“无事,等我一会儿。”   宋显像是没骨头一样整个人都压在他的身上,萧令明动了动想要回过头,却被身后的人压得更紧,他又不想动手,无奈开口,“你不该在听雨轩吗?”   宋显压制着没怎么反抗的萧令明,空着的手拨开了他后颈那几缕落下的发丝。   萧令明甚至配合地偏了偏头,任由宋显温柔的呼吸喷洒在他裸露于外的皮肉中。   他这副知情识趣的熟烂反应叫宋显那股子阴暗的火燃得更旺了些。   萧令明颈上那一小块被宋聿咬出齿印的皮肉此刻被他儿子毫无征兆地舔咬进了口中,激得本就被天子钓得不上不下,又晾到现在的萧令明惊喘了一声。   宋显的犬齿磨着他那一小块皮肉,含糊道:“青天白日,您和父皇倒是好情趣。”   萧令明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反讥道:“妻女还在听雨轩躺着呢,显儿也是好情趣。”   宋显顿了一下,松了口,硬是把人转过来。   宋显望着萧令明透着绯的鼻尖,难以克制地去想他在自己父皇床上的样子。   他的喉结滚了滚,整个人都贴在了萧令明的身上,将自己彻底浸到那股子熟悉的香气中。他比萧令明矮上一些,此刻仰头灼灼地看着他,“不劳您挂心,我自是照料好了一切才得了空的。”   他说完又抱着萧令明的腰,往他颈窝埋,哑声委屈道:“显儿刚刚遇了大变,您和父皇过来就是这副样子……”   “您和父皇在一块儿的时候,眼睛里都没有显儿。”宋显说着抬头亲了一记萧令明的唇,眨着眼睛,配着他那张温柔俊秀的风流面庞,应当是很令人心动的软言:“您多看看显儿。”   可惜萧令明这半年来与他相处多了,床榻往来也不少,算是摸清了他骨子里和宋聿是一路货色。只不过站的位置不同,用的手段不一。   他垂眼盈盈看着宋显,带着一点儿将人彻底拿捏在手里才会有的轻慢,“我若是当着圣人的面多看看你,你的脑袋早晚搬家。”   宋显听了似乎全然读作了对自己的关切与在意,对他低低一笑,“那您心里多想想我。”   ……   听雨轩,中庭。   天子问了句什么,钱筠便颔首恭敬地答了,李芙跟在三步之后,一如既往地沉默的像个摆设。   然这三人却仿佛隔出了一番天地,四周医令宫人有条不紊忙碌着的窸窣声响半分也侵扰不进。   “老臣自当按您的意思仔细照料着。”前老院首应下了天子的吩咐,躬身应道,“那臣先去配药了。”   武帝嗯了一声,又动了动手指,李芙便快步跟了上来,“圣人。”   “既睿亲王府没一个会照看女儿的,便抱进宫里养着吧。”宋聿漫不尽心地吩咐了一句,仿佛只是说了一件极其微末的小事。“回含元殿吧。”   天子回到含元殿内殿的时候萧令明已经褪了白日里的装饰,头发散着,穿了件水墨山水纹的素色常服,跪坐在书案前撑着脸随意作画。而碎儿则一脸紧张的正襟危坐在他身前,听见了天子进来的动静,也不顾上萧令明了,膝行着飞快后退到角落叩首行礼,“参见圣人。”   萧令明失了所画的人,叹了口气方要起身,就被天子按着肩,按坐了回去,“总不是怪朕回来的不是时候吧?”   “明儿不敢。”萧令明一边挪了位置给宋聿,一边颇为遗憾地看了眼自己画了一半的画。上头的碎儿亭亭站着,并不是宫女打扮,衣着发饰看着都像官家小姐。   可惜脸庞只勾了线,未有颜色。   萧令明将画卷了递给碎儿,“去收着吧。”   武帝懒散地坐在萧令明的身侧,待到碎儿眼带欢喜地退了出去,这才抬手勾了勾萧令明的腰带,他便乖觉地向后躺在了天子的腿上。   宋聿抓着萧令明的发丝把玩着,也不说话,萧令明枕在他膝上,殿内一时间只有香料与灯烛燃烧的细碎声响。   可就在萧令明昏昏沉沉地放空心念的时候,宋聿冷不丁地开口了,他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就是家常闲话,可问出来的话却叫萧令明的脊髓都生了凉意。   “明儿这么不想做朕的皇后吗?可是还做着将来离宫的美梦呢?”天子的语调低沉而又温柔。 第39章   宋聿明显感觉到自己膝上的人僵了一僵。萧令明缓缓吸了口气,坐起身,与天子那对看不出情绪的眼眸四目相对,继而缓缓摇了摇头,“明儿早已没有这样悖逆的心思了。”   这句话不长,他却说得极慢,一个一个字咬得清楚再从那对饱满的唇中吐了出来,待到说完了这句话,再开口便利落流畅了,“皇后乃是中宫国母,圣人爱重愿明儿身后追封便也罢了。这生前所立是要留名作传以记生平的,明儿这样的怎么能做皇后呢?”   武帝看着他,身后屏风上的龙首因背后的烛火在两人之间的地毯上印出了一个狰狞的暗影,天子蓦地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对萧令明随意地招了手,眼前人便柔顺地伏进了他的怀里。   宋聿的指尖滑过萧令明笔直的鼻梁,继而在他眉心轻轻一点,“明儿知道朕是为了什么,才对你和老三的那些苟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老三可以偶尔失了进退蹬鼻子上脸,你不行,知道么?”   萧令明缓缓阖眼,用力闭了闭,他当然清楚、明白。宋显是金尊玉贵的天子亲子,有望一登九五的当朝亲王。   他算什么呢……   ——他是比不得的。   与含元殿中的暗流涌动不同,今夜的听雨轩是注定无法平静了,睿王侧妃一时受惊辗转难安好容易熬到了夜里,竟是八个多月就发动了要提前生产,而落水受惊的睿王妃也在侧妃发动不久后腹痛难忍,急召医令。   “还请院首大人您看看我们娘娘这是怎么了?”问月候在一边,看着钱筠面色凝重地给俞雅把脉,耳畔回荡着隔壁侧妃生产时凄厉痛苦的唉叫,眼前是自小跟着的小姐惨白扭曲的痛苦神色,急得她耳后额角都汗湿了。   钱筠收了帕子,站起身,却面色犹豫,他看了看床上虚弱至极的俞雅。   ——天子的话犹在耳边,“老三都未如何,她倒是先盯着皇后的位置了,还对皇嗣下手,心可真是大。”   钱筠是御医院资格最老的医令,俞雅本就心有猜想,此刻看他脸色如此难看,更是越发不可遏制地慌了起来,她一手撑在枕边勉强坐起身,“……大,大人,我这是……怎么了?”   “您……”钱筠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言辞,“您身子本就寒弱,不易有孕。多年积郁之下又加之此次落水受惊受寒,方才又情绪大起大落,寒气入体伤了根本,再难有孕了。”   钱筠说得极慢,给足了俞雅一个字一个字咀嚼接受的时间。   俞雅却好似没听明白般,她硬睁着眼睛,眼白里的血丝一点点漫了出来,她抖着唇又问了一遍,“您说什么?我……我,我听不明白……还,还劳您解释。”   钱筠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对问月交代,“劝劝娘娘吧,她的身子经不住的,往后也得好好养着。”一躬身退了出去。   “问月……问月!”俞雅惊惧之下无措地唤她。   “姑娘!姑娘!问月在!问月在!”问月哭着扑到了俞雅的床边,跪在地上,用力握住了自己自小跟着的姑娘那双纤瘦又冰冷的手。   “不会的!问月……不会的!”俞雅茫然地摇着头,眼泪止不住地一颗颗往下落,她后悔了,她是真的后悔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呢?”   “我不过落了一下水……那么短短一会儿?怎么就……”   俞雅脸侧的头发被她身上的冷汗浸透,贴在脸上额上,配着那张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容与此刻凄楚的情状,当真叫人想起枉死的水鬼。   问月徒劳地张口,无用地劝慰,“我们再看看,姑娘……我们再换人瞧瞧……说不定呢……说不定呢……”   可她也越说越无力,钱筠是当朝国手,他都说了,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不!!!!”俞雅绝望而又凄厉的哭喊破墙而出,却彻底淹没在了侧殿的人来人往的嘈杂与诞育子嗣的哀声之中。   然就在此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自屋外清晰地传来。   俞雅倏地止住了泪,她空洞地眨了眨眼睛,魔怔般地掐住了问月的手。   她在侧殿人声喧腾的“生了,是个皇孙呢!”“是皇长孙呢!”的欢喜和庆贺中,对着问月喃喃道:“你听见了吗?她生了……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可她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是皇长孙……”   “上天为何如此待我呢……”俞雅靠在枕头上,蓦地落下泪来。   不该是这样的,她该因为舍身救女得了宋显更多的怜惜,得了阿绾做女儿,得了皇贵妃青眼,往后再生下嫡子,走到更高更远的,她的母家从未有人走到过的地方去。   怎么就这样了呢……   殿外窸窣的脚步与欢悦的人言半分都透不进这座华美的殿堂,只有孤月将庭内绞缠的枝丫映入了一个黝黑的影子,女人仓皇不解的细语和凄凄哭泣断续不觉。   犹瞢忪,等闲惊破纱窗梦。   ……   宋显将怀里皱成一团的孩子递给了宫内的姑姑,看了眼站在身侧欲言又止的兰亭,不着痕迹地抽身走了出去。   “怎么了?”   “侧妃生产时,王妃发了腹痛,急召医令诊治,却说是……受寒受惊往后难以有孕了。王妃听了之后悲痛难忍,问月遣了人来请殿下。可那时您陪着侧妃生产,奴便未打扰。”兰亭低声回话。   宋显听了一边往外走一边皱眉看向兰亭,“怎会如此严重,雅儿不是方落水就被救起了么?”   兰亭摇了摇头,“是钱老院首亲诊的,许是娘娘本就体弱……”   宋显原已走到了中庭,却看见主殿熄了灯火,便止了脚步,面上闪过一丝动容,似乎是思及了往事,“她素来要强……怕是不愿我见到她如此……罢了。”   因夜深,只派人递了消息去含元殿。   宋显亲自带着阿绾和襁褓里的小殿下到含元殿报喜的时候已然是第二日午后了。   天子和陪侍的皇贵妃许是因为刚起,是隔着摆屏帷幔召见的人。   因不必见人,萧令明也就没有更衣,散着头发穿着宽松的素色常服,半靠在天子身上,他看上去睡眼朦胧,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   倒是碎儿虽跪在角落脸上神色却颇为雀跃,像是对小孩子极为喜爱。萧令明全靠看着她这副鲜活模样才不至于在天子身上睡过去。   先是李芙抱了小襁褓上来给天子看了,天子瞥了眼便没什么感情地称了好,又问宋显,“想过名字么?”   宋显躬身笑答:“等着父皇您呢,只取了阿祉随意唤着。”   “怀瑾握瑜,便取’瑾‘字。”天子提笔写了,交李芙递给了宋显。   宋显双手接了,又一礼谢恩,“谢父皇赐名,只可惜侧妃不在,待她身子好全,儿臣再带她一道入宫谢恩,”   武帝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说:“阿绾就交陈……”   萧令明看了眼伸长了耳朵的碎儿,冲她挤挤眼,随后刻意坐直了身子,轻咳了一声,“圣人,不若养在妾身边?”   宋显听了觉得甚妙,虽说给了无儿无女的妃嫔教养更细心妥帖些,但他身份贵重,又更加名正言顺,且如此就有更多理由往昭阳殿去,立刻接口说:“若母妃愿意劳累,儿臣自是感激。”   萧令明和碎儿的小动作半点没逃过宋聿的眼,但对于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对于萧令明一向乐得纵容,“随你。”   萧令明对着宋聿盈盈一笑,也未谢恩,只是故意抬手一点点地摩挲到了宋聿的掌心,轻轻勾了勾,换来天子的佯怒一拍。   挨了记打,萧令明乖乖收了手,转向抿着嘴都笑得要溢出来碎儿交代,“把阿绾抱下去吧,知会陈昭仪一声,让她多指些姑姑宫人过来给你搭把手。” 第40章   “养在了昭阳殿……”俞雅靠躺在床上,一字一顿地喃喃将方才宋显的话对着问月重复了一遍,蓦地竟轻轻笑出了声。   问月满脸忧心掺杂着慞惶,“您……”又改了口,“姑娘……”   睿亲王府,青霭阁。   余陶陶伏在凭几上,随意逗弄着襁褓里的孩子,“她知晓了呀?真是可怜见儿的。”她虽说育有两子,可许是往日里思虑不多的缘故,仍旧是二八少女的模样,连嗓音都是脆生生。   “是呢,说是殿下去看她的时候,她也不避人地问起来,殿下随口答了。”摇着摇篮的粉衣婢女与她对视一眼答道。   余陶陶叹了口气,撑着她还有些婴儿肉的脸蛋,唤了一声“奈鸢呀。”   可这叫奈鸢的小婢女只是嗯了一声,惹得余陶陶不满地用扇子怼了怼她的肩,“诶呀你看着我,跟你讲道理呢!”   待到四目相对了,她才继续道:“在天家这团污糟里头做人,心思别太多,最重要的呢是会做哑巴、做瞎子、做聋子。宫里头哪个不是人精,不比她聪明,也就是王爷念着旧情,总多信她几分。”   “您如今儿女双全,又是皇长孙的生母,我们要不要……”奈鸢凑上前了些许,细声道。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余陶陶执扇轻轻打了一下脑袋,奈鸢捂着脑袋轻轻啊了一声。就见余陶陶撅了撅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眯了眯满是小姑娘似的狡黠,“刚说完呢!你这木头脑袋就忘了呀!咱们等着就行,她这般疯迷,早晚的事情。”   “也是,反正王爷的心在咱们院里,迟早的事情。”奈鸢戳了戳小殿下已逐渐出落地粉嫩可爱的脸蛋。   余陶陶却又直勾勾地盯着奈鸢发上的蝴蝶,继而毫无征兆地嘻嘻一笑,“手痒了,推两把吧?”   “那您还说我!”奈鸢颇为不敬地翻了个白眼,埋怨道。   “我又不做什么!下个月十二是殿下生母的忌日,按例要入宫行祭半月。姐姐定是起不来的,届时只有我与她在府里,我自然要体恤她,安慰她。小心体贴,多叫她看看孩子,又多避忌着提起她身子。”余陶陶拨了拨指甲,甜甜地说。   六月十二,宋显请旨入宫,于宫城密朱寺内为已逝去十三年的哲宁皇贵妃行十三日祭。   照旧例本该由王妃一同前往,然俞雅卧病,亦不便带侧妃,宋显便素衣孤身入了宫,一如他方方丧母又未曾婚配,孤零零的那几年。   天子近日事忙,加之快要入夏,天气湿热,病症反复了不少,除去面见朝臣的时候,大多都借药物睡着,免受咳疾之苦。   递上来的奏疏别说批了,基本看都不看就送去了昭阳殿。   萧令明这些日子清净又无聊,宋聿这般病着的时候不太愿意见人,连见他也是少了许多。他日日除了代天子批阅奏疏,闲下来的时候就是看碎儿养女儿。   萧令明不喜欢小孩儿,也没有耐心,看着碎儿那般照料,倒觉得宋聿当年待他可真是半点儿没得挑的,也不知哪里来的耐心和空闲。   他如今至多看个新鲜,倒是碎儿像模像样的,一双除了侍奉他衣裳茶水以外没做过事情的手,也去学着持针捻线,尽心欢喜地仿佛当真是她亲生亲养的一般。   “无事,我不出宫门,不必跟着。”萧令明好笑地将要从睡着的阿绾身边起来,跟着自己出去的碎儿按了回去。   萧令明亲自推开了内殿往廊道那对二人多高的描金转门,独一人执着团扇踏上了夏夜的清凉外廊。   这对他来说是颇为新鲜的事情。   他少时过的是寸步不离人前呼后拥的日子,到后来做了天子妃妾,不大喜欢在眼前见人了,但碎儿却总在身侧,除他与宋聿独处外几乎从不离开。   时人总说昭阳殿以金玉造就,是几乎比肩天子居所的奢华繁丽、美轮美奂。耗费甚巨只为独储萧氏这一美人,可实际上不过是他与天子在含元殿居久了,“习惯”二字罢了。   六月的平京到了晚上不仅不热,还透着点潮湿的凉意。   萧令明走在廊下,团扇轻摇,耳边是丝缕柔和的晚风,他莫名地就又有些舍不得死了。   听闻北地到了七八月的盛夏都一如初春般凉爽,还有更南一些的地方,说是四五月就闷热难耐,他都从未见过,只在书里看过,也不知真假。   他分辨不了这些,他只能读懂臣子在奏疏里的话中有话,半真半假。   ——但他就要这样在不久的将来一团糊涂地死去了。   “您怎么一人在这儿?”宋显的声音冷不丁地自他身后传来。   他一身素色的宽袍大袖,拖在地上窸窸窣窣地迤迤而行。发未束冠,只以素带束了马尾。看上去唇红齿白,清雅俊逸,甚至颇有几分青云观里那些自幼求道修仙,十五六岁便一身道骨仙风的模样。   萧令明回头看到他这样,冷不丁地想起来了一句粗俗的“要想俏一身孝”。   宋显一步步向他走近,萧令明这才发现,他似乎是哭过,眼眶还带着一点红,待人走到他身边,萧令明这才再次迈步与他并肩同行。   “你哭过。”   “嗯,毕竟她生养我一场。”   “我若没记错,哲宁皇贵妃是在你七岁时候去的吧。”   “她走得很早,那时候她才……才二十三岁。”宋显甚至回忆了一下才记起自己生母逝世时的年纪,“我其实已经记不太住她的模样了。”   “可你还是很想她。”萧令明轻轻地说:“你生成这样,她必定是个美人。”   宋显摇了摇头,一笑道:“宫里的人除了生得您这样好的少之外,大多都或多或少是个美人。”   “美人在宫里头不值钱,我母妃也无甚显赫家世,得了贵妃之位,全然是因为运气好有了我罢了。”   萧令明轻轻说了句,“我也是在七岁的时候失了……失了家族依仗的。”   宋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想起了他萧氏旁支的出身,想必父母兄弟都折损在了那一案里,“那您少时当过得不易。”   萧令明却不欲多言了,只说:“你这副打扮倒是提醒了我,这么多年了。我也该给他们上一炷香。”   ……   贡堂内,神牌高悬,灯火昏暗,特殊的贡油气味令人想起被雨水浸透的腐木枯林。   宋显沉默地站在萧令明的身后,看着他专心又沉浸地奉上了一炷香,又叩了首。   “您对他们的愿景是什么呢?”宋显一手拉他起来的,一边没话找话。   萧令明与他在贡堂内的小暖阁坐下,召了宫人奉上茶水,又亲自给宋显倒了一碗茶,却仍旧不答,只是反问:“你对你母妃的愿景是什么呢?”   宋显举杯喝了,侧头对萧令明笑了声,“愿她下辈子富贵长久,总是些俗气的东西。”   “我比你更俗气些。”萧令明眼皮低垂,看着自己掌中茶碗里头的波动水纹。   ——我愿她往生来世,历历轮回,都不要再与我沾上一星半点。 第41章   宋显问,萧令明却不愿意说了。   宋显不依不饶地倾身往前逼,萧令明却只是笑着拿扇子挡自己的脸向后躲,摇着头不肯吐露半个字。到最后被宋显将扇子抽开扔了,又将他的手揉进手心,继而仰头笑着吻上他的唇瓣。   这个吻起初半点都不认真,夹杂着两人的笑闹,断断续续,也无甚欲念。直到后来宋显彻底欺身上来,揉进萧令明腰际的时候才渐渐变了味道。   “您的头发养得真好。”宋显贴在萧令明的脸侧,一手扣着他窄瘦柔韧的腰,另一手穿插进了那头如瀑发丝里。   萧令明一手撑在身后,免得自己连带着宋显一道摔到地上去,为方便宋显亲昵,他向后仰着头,将脆弱优美的颈侧彻底展露在宋显的面前,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地黏黏糊糊地哼了一声道:“你父皇也喜欢。”   惹得宋显在他的颈侧轻咬了一口,不满地嘟囔,“您非得这么说话么。”   宋显的吻从萧令明的颈侧渐渐往前移,萧令明的喉结不显,乃至于仰头时才能看见些许。   宋显不必问都能猜到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宫闱秘法,他觉得那是萧令明的心中隐痛,也从不去提。只伸了舌尖顺萧令明的明晰的下颌线一路舔吻下去。亲他的时候他手上也没停着,握着萧令明的手腕就往自己身下的硬热贴。   萧令明在床上素来软和好说话,顺着他的手就隔着衣料握了上去,同时侧脸在贴在宋显的耳畔,又握了握手里颇有分量的物件,装模作样地疑声,“不好龙阳?”   也不知是否他对这句话,还是对这件事颇有执念,与宋显在床上的时候萧令明总喜欢拿来说事。   头两回宋显还没什么法子,如今已经能熟能生巧地反哄回去,“是不好龙阳……显儿只好您啊。”   萧令明松懈的时候陡然听了这么一句,没由来地有些难过。他突然觉得原自己也没有那么不讨人喜欢,自己在宋显心里,或许勉强有两三分宋聿看清合的意味,是不一般的、特别的。   这一丝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仍旧被宋显敏锐地捕捉到了,“怎么了?”   萧令明瞥开眼,“没什么。”   刚说完就被宋显掐着下巴尖硬是掰起脸来,他细细打量着萧令明此时的神色。   宋显的模样在烛光暗淡的室内面目模糊,但他这般举动叫萧令明无法克制地想到了宋聿。   ——宋聿会如何呢?   心念起来时,宋聿往往会施予他一个令他疼痛的残忍亲吻,或者是浅淡地落在眉心却叫他绝望的轻吻。若是气在心头,应当是一个根据天子当时心情或重或轻的耳光。   但下一秒,宋显却在萧令明的猝不及防中在他薄薄的眼皮子上咂巴似地亲了一口,将沉在心念中的人陡然拉回了眼前。   萧令明睁开眼看着他,眼中夹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诧异。   宋显有的地方像极了宋聿,却又不太一样,宋聿心底里有十分露出来也就是四五分,可宋显有一分露三分,惯会骗人轻信和喜欢。   宋显继而说出口的话也是他一如既往的真挚,他一边细细亲吻着萧令明的侧脸,一边低语柔声,“您不愿说便不说,待哪一日您愿意同显儿讲了,显儿等着听。”   萧令明带着笑睨了他一眼,“油嘴滑……”然未等他说完,就被同样满眼笑意的宋显含进了口中。   然两人纠缠着从地台上滚到了地上,箭在弦上的时候萧令明却突然生了退意。   他从宋显素色的衣摆下松了自己湿漉漉的手出来,抬手按在宋显的衣襟前,呼吸不匀,带着湿润的喘息,“算了吧……你明日还得跪一整日呢……”   宋显原本就跨在萧令明的身上,此时被人陡然叫了停,钓得他不上不下,满眼欲色。他的视线有些执拗地从萧令明那只苍白的手上在昏暗的烛光里显得晶莹情色的湿痕,一路滑到了萧令明鼻尖和眼下动人的绯色,脑子里本就半吊着的那一根弦嘣地一下就跳断了。   欲上心头之下,宋显蛮心横起,一手捧着萧令明的脸与他唇舌交缠,一边反手下探,握上了那根与他日渐熟稔起来的硬热阳具,上头湿滑黏热,虽因极有分量而握不完全,但握进掌心的一截仍烫得他手心的肉一跳。   宋显噬咬般地吻着萧令明的唇瓣,勾黏着他湿润的舌尖,手在那物件上撸动了两下就向前挪了身子,将那物抵到了自己身后的穴口上,竟是腰腿松弛一点点地想要独自吞吃了。   那紧闭的穴口未经扩张,又进得突然,堪堪吃进去了一个头部,就绷得两人都不太好受。   萧令明是个耐不住痛的,如此紧要的地方被紧致的穴肉紧缠包裹,简直又痛又爽,他看着宋显的眼睛里在他不自知的时候就已然蓄上了一汪水。   “放松!”萧令明那只半湿不干的手轻拍了一下宋显翘挺的臀,“你不疼我还疼呢!”   宋显也疼得说不出话来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上不下地一手按在萧令明肩上支着快要跪不住的自己,显然颇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萧令明一手托了他的腰借了他一把力道,眉梢额角也被激得不住地跳。   他浓密的睫毛上还带着点湿漉漉的泪珠,却半点不符神色地贴着宋显的耳边低嘲了一句,“你府里那些真是好性子,没人说过你功夫烂么?”   萧令明这纯粹是被他胡来气出来的话,宋显的床上功夫若是当真稀烂,即使对他观感不错还有点不太见得了人的隐晦想法,但萧令明也不至于这么一次次地和他滚到一处。   但宋显却是被激到了一般,咬着萧令明的唇将他唇瓣上残余的胭脂全数都吃进了口中,一边腰臀下塌一寸寸地将萧令明的阳具硬是吞了进去。他闭目仰着头,感受着颈上萧令明濡湿又温柔的轻吻,硬忍着疼和剧烈的摩擦快感强硬地坐到了底。再垂首对上身下人的眼睛,就看到萧令明那张艳质得男女莫辨的脸上黏着几缕乌黑的发丝,欲色和泪痕遍布,勾得他肋骨下的心尖子都在麻痒。   萧令明此刻并不太好受,前半做得草率,尚未准备好容纳另一个男人阳具的穴道被强行撑开而导致了剧烈地痉挛。被层层叠叠的穴肉裹缠压迫带来的刻骨刺激混合着一些疼痛直上天灵盖,激得他被教得已成了习惯的眼眶里无法遏制地溢出湿热的液体。   宋显知道萧令明没动是在等他适应,他前探动了动,扶在萧令明肩上的手一点点摸索到了他苍白细腻的脖颈上,摸了摸他并不明显的喉结,而后轻轻掐握了上去。   继而宋显伸出舌尖,舔掉了萧令明下巴侧一滴欲落未落的泪珠。   他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维持着这个掐握的姿势,指尖摸了摸他的颈侧,他贴在萧令明的脸边,承受着体内的难以言说的疼痛和酥涨,略抽了一口气,轻轻道:“您真……”   他顿了顿,他想说好看或者美乃至于动人,但最终下意识选用的字词却将他那些晦暗私隐的心思恰切地流露了出来。   宋显的唇贴在他父亲的爱妾被自己弄得湿淋淋的耳廓上,带着点熬不住了的喘息,“……您真漂亮。” 第42章   碎儿在阿绾身边趴着都眯了一觉,仍不见萧令明回来,虽知道在宫里他不会有什么意外,但还是放心不下亲自去寻。   然她在内殿里找了一圈左右找不到人影,只得装了随意的样子,招了在外院伺候的人问了,才得了贡堂传过茶水的消息。   碎儿遣了人不准他们跟着独自寻了过去,到了贡堂外的廊上听见动静也大概明白到底干什么去了。   登时跺了跺脚无奈着急地想:总这么乱来要是被圣人知道了怎么得了,又对宋显有些气闷,毕竟在她心里萧令明哪儿都是天底下最好的,自然是宋显的错。   但碎儿也只能在心底里腹诽几句,还是叹了口气亲自回去取了两套干净衣衫垫在点心托盘底下,独自回了贡堂。   到了廊下,她故意没有遮掩走路动静,在门口放下托盘,坐在廊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静心等着。   果不其然没多久,里头便传出一声软软的“碎儿?”萧令明声音听不出太多的异样,只是比往日里鼻音重了些许。   “奴在呢。”碎儿放下茶碗,应了声起来一手托着衣服,一手推开门。   屋子里贡油的特殊香气和萧令明身上那股子甜苦熏香混在了一起,叫人没由来地想到密教佛寺壁画上关于欢喜双修那些令背后一寒的壁画。虽是圣人赐下的香料,又以龙涎香为底,可这味道她第一次闻见就觉得引人得过分,叫她心底里毛毛的。   碎儿贴身伺候久了,没什么要避忌的,端着衣服就往里间走去。   地上,萧令明身上的衣衫装饰和宋显的素服绞缠在一起落了一地,两人都只松散套了件里衣坐着。   碎儿上前跪下身,接了取了干净的衣物先替萧令明整齐着,不忘对宋显交代:“您的衣裳一会儿奴婢也按老规矩烧了。只是殿里没有备过素服,奴只能取了颜色雅致的,晚上天黑应当不会有人注意,您回了寺里再换吧。”   宋显低着头嗯了一声,他手上举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扯下来的柔软衣料,正一点点擦着自己脸上黏腻的浑白浊物,“您就哄着显儿糟践吧,儿臣对府里那些养着的玩意儿都不曾这样过。”话说得酸不溜秋,脸上倒是没什么委屈,明明白白地就是来事儿罢了。   “一会儿要沐浴,简略穿了便好。”萧令明阻止了碎儿往他腰间挂香囊的动作,睨了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宋显,觉得好笑。   碎儿周全完了萧令明,又上前给宋显理了衣襟和腰带。   “我先走了,不然太晚了招人眼。”宋显上下看了眼自己的衣着,觉得差不太多便慢慢起身,然放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来,走到坐在那不慌不忙浇了茶水在手上擦拭的萧令明身前,“您不送我也就算了……”后半句话他没说完,只是低头笑看着萧令明。   萧令明对他这一套这么多次下来习以为常还有点微妙的受用,同样笑眯眯地对宋显招了招手,待人弯腰俯身,抬头在他唇上啄了一记,“去吧。”   十三日,小半月,说慢是慢说快也快。   宋显除了第一日偷偷溜出去,往后便在密朱寺内守着,焚香诵经,叩首燃贡,总觉得一眨眼时间就过去了。   他守完了十三日出来去含元殿叩首的时候,天子的身子还是没有完全大好,只令李芙宣了赏赐,代天子出来见他的萧令明便指了碎儿领去他府上。   宋显自然心领神会萧令明是看碎儿这几个月来都关在宫里,找个由头放她出去玩儿两圈罢了。   不过这次因有天子赏赐在其中,自比不得往日那般随意,正妃并两位侧妃都要到王府正堂迎上一迎叩头谢恩。   俞雅经了那么一场变故,人看着也不似往日般水灵,看着憔悴单薄仿佛一支一折就断了的柳条。宋显待她一向是礼重的,亲自双手扶了起来,“当心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离得极近,领口从脖颈上错开,一道消得差不多但仍旧能看出来是什么的浅红印记一下子就如一弯染血的刀锋般撞进了俞雅的眼中。   俞雅另一只搭着问月的手猛地就攥紧了——宫里!只能是宫里的人!   ——生母忌辰,天子和宫妃的眼皮子底下!   俞雅这一瞬想过的事情宛如当面一个耳光扇在了她的脸上,下意识地一记眼刀就滑向了碎儿。   碎儿捧着礼单,对上她的眼神,只觉得吓了一跳,“王妃娘娘怎么了?”她想到了也就问了,语气也并不十分客气。毕竟即使在宫里,能给她脸子看的也就是圣人和萧令明,就连宋显对她都是客客气气的。   她不过一句直言,落到了俞雅耳朵里却全然变了味道,成了挑衅和示威。只不过俞雅脸上倒是不忘收了脸色,挤出一个干瘪笑脸,“是我一时身子不适,姑姑莫怪。”又说:“外头雨还未停,姑姑喝杯茶再走吧。”   宋显看着俞雅没什么血色的脸,握着她的手揉了揉,柔声道:“碎儿用了晚膳再回,你身子不适,先回去歇着吧,别劳累了。碎儿不是外人,无妨的。”   俞雅心中的怨愤全靠一股子心气强压着,自也不愿留着,点点头,带着问月和身后的三五婢女行了礼退出了正堂。   回到檀苑,待问月将人全都遣了出去,关上了门,俞雅便再也忍不住地砸了茶盏,一股气将心头堵着的东西全都撒了出来,“碎儿不是外人?!那我是了?”   “她撺掇着皇贵妃把阿绾抱到自己那儿养着。如今我不好了,便迫不及待地跑来我府上给我脸色看。”   “我还没死呢!就当自己的已经半只脚踏进睿亲王府的门了么?”俞雅越说越气,胸脯不断地上下起伏,蓦地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若是皇贵妃撑着她我倒要忌惮一二,既上次得了准话。”   “——这样一心攀高枝的奴婢,我就要叫她黄粱梦碎,打落牙齿和血吞。”   问月拍着她背,心疼极了她的境况,当即道:“一个心大了的奴婢而已,姑娘想做什么,奴都去办,只是姑娘您别再气了,您的身子受不住的。”   ……   因外头雨大夜深,萧令明便有意等着碎儿回来,为此还特意拖着天子的召见。   碎儿回来的时辰比往日晚了不少,她进殿的时候头发裤腿袖口都湿漉漉的,只低垂着头收了伞交给了在内殿廊下早已候着的小宫女。   这边一小宫女接了伞,便立刻有三两内侍跪着擦了廊上沾到的水,碎儿被两个小宫女帮着换了软底的宫鞋这才勉强清爽地步入内殿。   萧令明听见动静就走了出来,看到她沾了水的鬓发,伸手摸了摸,又戳了戳碎儿的脸,一脸忧心地关切道:“还是淋着了呀,早知道外头落雨就不让你悄悄上街逛了一人回来,该直接叫人去宋显府上接你回来的。”   碎儿下意识地躲了躲,又摇摇头,语调低低的,“哪有那么娇贵。”   萧令明没觉出不对,以为她是淋了雨冻着了,亲自接了她潮湿的外衫,放到宫人跪着奉上的托盘上,又觉得不对,捡起来看了眼,“怎么换了身衣裳?”   碎儿背对着他接了宫人奉上的毛巾擦着发尾的水珠,“在街上觉得好看就买了,哪知道方穿上就淋了雨,早知道……早知道还不如不出去呢……”   萧令明看不到她的脸,只当她在委屈新衣服沾了水,抬手揉了揉她小小的脑袋,哄她道:“回头遣人出去再买一件就是了,一件衣裳而已。”又说:“圣人召见,我拖到现在,你既回了我便去了,记得沐浴时多用些姜片驱寒,明日醒了再去含元殿便可。” 第43章   俞雅这几个月来终于办了桩叫她志得意满,扬眉吐气的事情,夜里的这一觉睡得格外舒适安稳,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了。许是心情舒展的缘故,人看上去也不似前些日子一般憔悴了。   问月并几个小婢侍奉了她起身,洗漱梳妆完了之后在院里的正厅受了两位侧妃的请安,回了内院只觉得神清气爽。   问月见她展颜,也是开心,端了一碗清茶予她,笑道:“许多日子不见您这般高兴了。”   俞雅喝了一口,“事情办得好,当然要高兴些。”又神色笃定,“宫里没闹起来吧。”   得了问月肯定的回答,俞雅挑了挑眉,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就知道她什么都不敢说的,本就已经不是……”她说这儿顿了,掩了一下唇,“她自己咽下去了,装着个没事人,哄着殿下,指不定还能熬进咱们府里头。”   问月奉承道:“您算得准。”   俞雅呵呵一笑,“她要是敢闹出来,咱们王爷这性子,怕不是第一个要她这条性命堵上嘴的。”她说着搅了搅手里的羹汤,“如今好了,她性命前程全在我手,若是个聪明人懂得问我讨口饭吃,哄得我高兴了,松松手守着口便让她进门了当条狗。”   问月亦是笑:“您握着她这样的事情,指缝里漏一点儿她就得去死,也不必在意她了。”   “呵,一个奴才物件骨头轻贱,敢痴心妄想就得受得住教训。”俞雅眼尾一扬,轻蔑地哼了一声,“既然这头平了,阿绾那一桩她也该给我还出来。上一次在宫里我算是瞧分明了,咱们父皇对皇后可不是无宠,而是觉得她碍眼了……那日简直是查都不想查。”   ……   萧令明醒的时候天子还睡着,天子这几个月来难得睡得安稳,萧令明睁了眼,也就未着急起身,他侧身躺着细细打量着宋聿。   按理说这张脸他看了那么多年了,应当是闭着眼都能默画出来的熟稔了,可每每萧令明提笔纸上却总是落不下去,就仿佛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未看清过宋聿,他望着他总是隔了一层什么。   幼时,宋聿是秦王,是姐姐的情人,少时宋聿是天子,却也是待他亲厚无比的、如师如父的长辈,再后来宋聿就是掌着他生死,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即使李芙在他少时曾与他戏言圣人也只有在他面前才像一个凡人,可要萧令明来看,他仰视着的宋聿从来就没有只是宋聿过。   ——他才该是那个最看不清楚当今的人。   萧令明的目光从宋聿形状凌厉的眉一路慢慢地滑下去,滑过他利落的眉骨,高挺的鼻梁,以及那一双和宋显极为相似状若桃花的多情眼眸。   宋显倒是人如其貌的多情种子,可宋聿却好像全然不沾边。这个念头方这么一出来,萧令明就想到了萧令仪,便不由得自嘲一笑,宋聿也多情,只不过不似宋显对谁都三分情意。   ——宋聿只多情在一人身上,他只爱重过他的嫡亲姐姐。   那时候他年岁太小了,早已记不清楚姐姐和年轻时候宋聿的相处。   萧令明只记得宋聿因对他姐姐而生的求而不得加诸在自己身上时的疯狂和病态,他也曾被这双眼睛执着而疯狂地注视着过,仿若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但每当这种不知好歹地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宋聿便会冷酷至极地叫他清醒过来,叫他知道天子只是在透过这张脸去看另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甚至自己这张脸,宋聿堪称爱不释手,但仍旧犹嫌不足。   萧令明觉得宋聿应该想过,这么一张令人神魂颠倒的脸,怎么就没有长在萧令仪的身上,反落在了他的命里,当是糟蹋好东西了。   碎儿似乎是听见了他起身的动静,轻手轻脚的凑了上来掀开了一点帷幔。因天子微醒,她也不敢说话,只是探了个脑袋进来,眨巴着眼睛用眼神问着萧令明是否要起身。   碎儿这张明媚俏丽的脸一如既往有效地驱散了萧令明心底那些不堪的阴翳。   萧令明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可爱模样,压不住嘴角的笑意,点了点头,支着床榻小心翼翼地起身下了床,碎儿取了外袍给他披上,又随着他绕过摆屏到了寝殿外间,这才开了口,“您今儿起得早,要传早膳吗?”   萧令明摇了摇头在镜前坐下,“圣人今日无事,总要与圣人一道用的。”他说着又在镜中看了眼正专心给他顺着头发的碎儿身上与跪在角落里掌着灯烛酥胸半掩一片雪白的小宫女们截然不同的严实春衫,随口问了句,“怎么还穿着这个,不是都换了夏日的衣裳了么?”   碎儿取了发油给他揉了揉发尾,嘟着嘴道:“昨淋了雨,起身的时候觉得寒,不敢穿少了,万一得了风寒可是要喝药的。”又取了金簪问他:“您要梳头吗?”   萧令明一听就摇头,“散着吧,昨日的奏疏我还没看完呢,也不必见人。”又说:“昨日阿绾不见你,一直叽叽喳喳地问,往后若是……你留在宫里做她的姑姑也是一条好出路。”   碎儿却跪坐到了萧令明的身前,握住了萧令明的手,仰着头看他,请求道:“碎儿往后都不出宫了,就陪着您好不好?”   “怎么了?”萧令明愣了一下,抽了手摸了摸碎儿的脸颊,“遇了什么事儿了吗?”   碎儿却轻轻摇头否认了,弯腰伏在了萧令明并拢跪坐的腿上,全然不符年龄一团孩子气地抱着萧令明的腰,让萧令明轻柔地拍着自己的脊背,闷声闷气地说:“只是圣人近况不好,奴总担心着,若是有朝一日……碎儿不想离开您,您带碎儿一起走吧……”   萧令明一手捧了她的脸起来,看着她眼睛里的蓄上的泪珠,只觉得自己也眼睛一酸,“说什么傻话呢,活着不好吗?”   可碎儿却是抽噎哭泣得说不出一句完整地话来,一味断续重复着,“奴舍不得您……奴不想一个人……”   紫檀木嵌绢绣山水屏风的朦胧锦绣之后,宋聿披着玄色龙袍静静站着,他神色莫测地看着这对主仆悲泣的侧影。李芙立在他身后三步,垂首敛目一如既往地安静得像一尊灯烛。   ……   七月初,圣人例行下诏移驾云山行宫避暑,太后年长体弱不易挪动留在了平京休养,诚郡王见弃于圣人多时亦不得恩旨,其余随驾人等于往年无异。   观烟阁内。   碎儿端了两碗清凉的荔枝绿豆羹放在了正在专心对弈的二人手边,又端了萧令明手边那一碗,喂了他一口,“今年的荔枝不比往年好了,只得入了羹汤。”   萧令明咀嚼着咽下,又落下一子,“是没有往年甜了。”   宋显满心满眼在身前的棋局上,瞥了一眼就端起来递还给了碎儿,“你吃吧。”   碎儿得了话开开心心地伸长了胳膊接了过来,靠在萧令明的身边美滋滋地吃着,突然眼中精光一闪,“诶呀!您看这儿您有个两头空的四子。”   宋显看着萧令明顺着碎儿的手落下一子连成五颗,佯装恼怒,“观棋不语真君子!”   萧令明却是开开心心,收了桌上的彩头——一支桃蝠金簪,反手插在了碎儿的发髻上,“是你赢的。”   然就在这时,外头的内侍急促地宣了一声,“陛下驾到。”   武帝这个月正为了浔州旱灾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萧令明都足有小半月没见到他的人影了,也不知今日怎么突然得了空,匆忙地命人收拾被自己丢了一地的杂文书卷,起身接驾。   天子踏进观烟阁内院的时候与告退出去的宋显正巧碰上。   “儿臣见过父皇。”宋显弯腰一礼。   武帝原本嗯了一声就要迈步,却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交代了一句,“你澜州的差事办得不错,晚上过来一道用膳。” 第44章   宋显晚间到观烟阁的时候被碎儿拦在了门口,她低着个脑袋,只到宋显的胸口,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让他过会儿再来,宋显看她这副样子哪里有猜不到的,“那本王过会儿再来。”又故意佯装不满抬手戳了一记碎儿柔软的脸蛋,“好碎儿,你吃拿了本王那么多东西,怎么就不能替本王上点心呢?拦两句很难吗?”   惹得碎儿白了他一眼,“他本就是圣人的,天经地义。”   宋显被她噎了一句,又不能怎么她,只得无奈隔空点了她一下转身负手往外走。他行了一段,却因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缓缓顿住了脚步。   宋显站在原地回首看了眼山阶上居于烟云缭绕中缥缈不清的观烟阁,似乎下了什么决断,转身往另一侧的小路走去。   三殿下的武功不算何等卓绝,只不过李芙被天子遣回京中办事,余下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内侍宋显要避开确也算是小菜一碟。   云山行宫虽修得精巧富丽,如何也比不了平京皇宫的恢弘壮丽,观烟阁自也不过一小小傍山院落,比不得桂殿兰宫、千门万户的昭阳殿盛貌。   宋显足尖点地借力便跃过了院墙轻轻落地,他扶着院内那株颇有些年份的银杏树,绕开了黄昏时分照规矩出来掌灯的宫女,侧身躲到了廊下的角落,方要往前走,就听见一声短促缠绵的喘息自未合拢的窗牖中传出,千丝万缕地将他定在了原地。   是萧令明的声音,却比之落在宋显耳边颈侧地更加缠绵勾人一些。   “……一会儿……一会儿显儿不是要来……要来用晚膳吗?”萧令明带着气声的话断续不成句,夹杂在琐碎的衣料摩擦和帷幔上金饰碰撞的闷闷声响之中。   他言语之中分明推诿,却是在男人床上最叫人听不得的半真半假。宋显几乎可以想见萧令明的样子,他该是蹙着眉,没用什么力道地佯装推拒,实际上哪儿哪儿都在勾人对他更进一步地做些什么。   宋显再是依稀听见他的父皇低笑了一声,似乎轻说了句什么,萧令明听了哀哀地求了声别,又小声说:“明儿……用手行么……”他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应当是不敢再推脱了。继而是细碎的水声和轻微的带着一点儿痛苦异常勾人的闷哼。   ——他不愿意的。   ——别逼他……别这么对他……   宋显被自己陡然间自心底而生的酸涩惊了一跳,虚虚落在墙上的手下意识就往下撑了一记,他这才惊觉自己的掌心竟在这盛夏之时冰冷一片,   他当然知道在天子身侧得宠靠一张殊绝面容不够,床笫间自也要小意奉迎婉转动人。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邀宠的手段,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身撞上了又是另一回事。   但宋显就是觉得萧令明不该被这么对待。   ——他这样好的一个人。   ——若是我,若是我……我必不会这么待他。我会令他安心,叫他知道他不必奉迎,让他无需步步惊心,能踏踏实实地知道自己被人放在心里。   “……您快些……快些出来……一会儿,一会儿睿王真要来了。”萧令明过了许久传出的声音像一只挂在锐钩上的软饵。他将自己的狼狈和怯意明明白白地当做勾引,展露给了正大光明地拥有着他的天子。   宋显一点点地后退,直到扶着墙的手一空,在转角处差点摔跤,这才如梦初醒地快步转身离开。   他一路心神不定地往外走差点撞上了寻路的侍卫,宋显本就心头有事,差点没能端着自己这张温文皮子,“没长眼睛么?”   他一声厉喝出了口,才勉强腾出神来强压下心头的郁气,深吸了口气对一头磕在自己鞋尖前不断告罪的侍卫唤了声起,“抱歉,本王忧心政务,一时分神。”   “王爷!您在这儿啊,奴寻了您好一会儿呢。”碎儿端着手,逆着日光浓郁的绯金余晖亭亭站在宋显的身后几步之遥,笑着唤了他一声。   见宋显转过身来,碎儿这才上前两步,对向她弯腰行礼称碎儿姑姑安的侍卫摆了摆手,“都去吧。”   “圣人召您一道用膳呢。”   在她与侍卫的三两句寒暄问安中,宋显已收拾好了自己的脸色和心情,一听这话当即扬了扬唇角颔首跟上。   碎儿走在宋显的身侧,她穿着宫女制式的抹胸大袖,酥胸半掩、螺髻绯鬓,发上那支萧令明顺手插上不符宫女仪制的华贵金簪半点也没有抢了她的天然颜色。   宋显好似这才觉出碎儿也是有不俗品貌的一般随口道:“萧令明托付你将来于我,我倒觉得出宫做个姑姑委屈你了。你这样的品貌朝臣也是嫁得的,若是想再往上攀攀,皇亲家里的侧妃也不是不可的。”   她先是对宋显直呼萧令明的名字轻轻呀了一声,又警告般地横了宋显一眼,“您当心舌头!”显然是怕极了被有心之人听去连累萧令明,说完这才咬了咬嘴唇答了宋显的问话:“我……我不嫁人,也不离开娘娘,我要跟着他一辈子。”   宋显却侧首上下打量了碎儿一眼,毫无征兆地突然来了句,“你喜欢他。”   碎儿却是急了,手也端不住了,轻推了宋显胳膊一把,“您浑说什么呢!”   宋显笑得不以为意,只是弯腰握了碎儿作势要拧他的手讨饶般地推了回去,“是我多嘴,姑姑饶了。”   弄得碎儿面上一片绯色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愤,又狠狠地剐了他两眼,这才收了手,端回了礼数等着宋显往前走。   宋显迈了两步,却难得在行路时低头看了足下的青石,低低说了句,“谁都喜欢他……”   ——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直到再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了,就在两人渐行渐远遗落身后的垂花拱门之后,一身墨绿妆花大袖的睿亲王妃缓缓走了出来,她那对儿狭长上挑的眼睛略略眯了起来。   她方才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可也足见二人的亲密,她甚至觉得宋显待余陶陶都不曾这样恣意放松过。   俞雅描画精致的脸上看不出愤怒。她只是面无表情地定定看着,看着远处早已望不见人影的尽头。   过了很久,俞雅沉冷地笑了一声,“王爷可真是喜欢这样的,侧妃是,这碎儿也是。”   问月低着头,不敢答。   俞雅也不需要她答了,她低了头看了眼自己手上团扇的扇面,上头的青鸟修颈高昂、振翅欲飞,呢喃了一句,“管他喜欢什么样的,总不是我这样的……”   “娘娘……”问月低低劝了一声。   “他瞧不出来么?宫里哪里有真的柔软良善来等他偏爱……”俞雅的牙关间嘣出一声轻脆的咔声,她的声音沙哑,却古井无波,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带走,“明知道是假的也喜欢么?”   “……真的弃之如履,假的甘之如饴。”俞雅闭了闭眼,像是不愿再想了,“走吧。” 第45章   宋显跟在碎儿身后入了观烟阁内的时候武帝和萧令明已然入座。   宋显行过礼,下意识地就扫了一眼萧令明的脸,他收拾得妥当,只是眼下和鼻尖仍旧透着点湿漉漉的粉。唇上也难得用了深色的绛红口脂,怕是破肿难堪不压上一压见不得人。   天子膝下子嗣不丰,即使如此也无甚天伦分到宋显头上,不仅是皇子,连几位公主也不见天子如何宠爱,他似乎对所有的儿女都如出一辙地比起一位父亲更像他们的君主。   仔细想来,这竟是宋显屈指可数地与武帝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如同父子一般用膳,但这一切又因为萧令明的存在,而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子令人尴尬的诡谲。   宋显压下心头的不适端起一个得用又懂事的皇子该有的姿态,亲自给天子布了菜,“父皇入夏以来胃口不好,这道好克化又清淡,父皇尝尝。”   萧令明坐在他俩中间,瞧着他俩一个慈父一个孝子地唱大戏,只觉得浑身骨头都不对劲,赶紧扯了件正事出来打断,“阿祉的百日也快到了,陛下想过怎么办么?”   天子扫了他一眼,又轻描淡写地瞟了眼宋显,伸手接了萧令明奉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迤迤然道:“显儿怎么看?”   宋显搁下筷子,略一沉吟,“儿臣想着,毕竟浔州的旱情方平,不若提前在行宫办了,从简便好。”   武帝并无不可地一点头,“照你的意思吧,命礼部下个月择个吉利日子。”   谁都看得出来他对这位名份上金尊玉贵的皇长孙,实则还不如对阿绾的看重。   待用过了晚膳,碎儿照着阿绾被带进宫里养着之后的规矩,把她抱来了殿上,萧令明伏在看着一卷闲书的天子膝上,看着趴在地上逗弄阿绾的碎儿,“您不喜欢皇长孙么?”   萧令明这话问得口无遮拦,但宋聿似乎并不在意,他抬了抬举着书卷的手,垂眼看着萧令明垂顺地披散在脊背腰臀上的如缎长发,“朕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顿了顿嗤了一声,“还是老三自己生的呢,他都没见多欢喜。”   萧令明听了坐起身看着宋聿若有所思,“想是这人有没有孩子缘是天生天定的,阿绾和碎儿才处了多久,就与她那样亲近。”   阿绾听了见了,小手拍了拍地,奶声奶气道:“阿绾喜欢姑姑。”   宋聿淡淡扫了眼伏在地上举着萧令明的红宝步摇逗着阿绾的碎儿,突然就松了口,“你若要为碎儿谋个出路,朕把她指给老三如何,阿绾也可名正言顺地给她养,不然再得你心,终归只是个奴婢。”   此言一出,碎儿手上的步摇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她慌忙地膝行向前叩首道:“圣人明察,奴没有这样悖逆的心思。奴愿意随娘娘一辈子。”   天子似乎寻到了什么趣味,他略微前倾,俯视着碎儿快要埋进地下的脑袋,“你家主子可是要和朕一道走的,你也要随着一道殉主么?”   萧令明眉梢一跳,缓缓直了脊背沉默地跪坐在侧,只听碎儿低低道:“奴愿意殉主,奴生前死后都是主子的,若没有主子,便没有今日的奴婢。”   “……生前死后。”天子轻轻哼笑了一声,勾了勾唇角,轻蔑地抬起拇指按了按萧令明的唇角,将他唇上的胭脂晕开了少许,意有所指道:“你还不如一个奴婢。”   ……   虽得了圣人的旨意要从简,但毕竟是皇长孙宋瑾的百日,底下人自不敢怠慢,求不得盛大,便力求一个精巧,竭尽所能要睿亲王一府知晓他们的奉承,又要天子明白他们的用心。   萧令明最是烦这种人多他又不得不出席的场合,且皇后还在京中关着,他又是宋显名义上的母妃,便不能像往日一般带着碎儿去露个脸就走。   他高坐在武帝的身侧,支着脖子只当自己是个任人观摩的摆件。碎儿站在他身后,心思完全不在阶下皇孙抓阄的那一团热闹上,总是下意识地往抱着阿绾的戚侧妃哪儿瞟。   俞雅坐在宋显身侧,看着皇孙抓起了一把黄金小弓,便随着大家说吉祥话的哄然,含笑抚掌侧首低低恭喜了宋显。   内侍前抱了宋瑾上去给天子瞧,宋显起身后对余陶陶伸了手,“你还未正式谢父皇赐名,与本王一道上去吧。”   他俩上去之后俞雅便索性回头看红蓁端了刚上的藕粉甜粥喂阿绾,阿绾似乎是嫌烫不肯用。   俞雅便一边哄一边把她抱了过来叫问月抱着,又亲自伸手接了红蓁递来的粥,抬手轻轻搅动,问月抱着阿绾,看着她细致小心地动作,胳膊难以克制地一点点僵硬了起来,“娘娘……”   俞雅扫她一眼,眼含着心意已决的警告。   萧令明看着碎儿一点点伸长的脖子,好笑地打发她,“去吧去吧,再看下去你脖子都要挂不住你这颗小脑袋了。”   俞雅搅了一会儿,轻轻舀起来一勺,事到临头她的手也有些抖,她几不可察地深深吸了口气,心一狠将这勺粥缓缓往自己的唇边送。   蓦地,一道清脆的嗓音在俞雅的耳后响起,“奴来喂吧。”   惊得她差点摔了勺子,她勉强整理好神色,看着碎儿在问月一声轻微的抽气中接过了碗勺。   碎儿动作小心,用掌心捧着碗试了温度,换了一把小勺,舀了一点,问月陡然出声,“娘娘……”   俞雅却一瞬不瞬,像是着了魔一般地看着碎儿用小勺舀起了一点这碗她精心准备给红蓁的甜粥。她自然知道自己再不出声拦着会有什么后果,她清醒地知道自己该寻个随便什么的借口拦下碎儿。她什么都清楚,却被更深的更偏执的欲望牵住了手,封上了嘴。   俞雅看着碎儿遭了那等折辱之后仍旧娇美清艳的侧颜,她那对望着阿绾的眼睛都一如既往的剔透干净。   俞雅就像是被魇住了一般不受控制地缓缓抬手轻轻按在了碎儿的臂膀上,柔声道:“姑姑带阿绾惯了,姑姑喂阿绾或许愿意多用些。”   碎儿笑着对她一颔首,举勺尝了一口温度。   她觉得小儿娇嫩,应还有些烫,便换了又一把小勺搅动了一会儿,再尝了一口,感觉这回温度差不多了。便抬手取了阿绾的玉勺,舀了一口,仔细吹了吹弯腰对着被问月抱着的阿绾哄了句,“阿绾乖,喝一甜粥好……呃……呃……”   滴答……滴答……   鲜红的温热液体随着碎儿喉头破碎的咯咯声,自她的口鼻中溢出,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她掌中白瓷碗里粉白的藕粉粥里,一点点化开染红了整碗糖粥。继而她再也支撑不住,竭尽全力地向阶上望了一眼,缓缓阖目倒了下去。   “碎儿姑姑!”   “姑姑!来人!!有毒!”   阿绾看着碎儿此等可怖情状,陡然爆发出一声尖利哭喊,“啊——!!” 第46章   萧令明听得底下惊呼站起身往下一看,倒在地上的那具小小身躯便轰然撞进了他的眼底。   碎儿……   碎儿!!!   他一切的思绪都在这短短一眼间被阶下的死生不知的碎儿抽空了,他茫茫然地往前踏出了一步。   此时天阳斜倾,浓郁艳烈,可萧令明的眼前只一片无垠的白。   他踉跄着一把推开身前几案,一脚深一脚浅地茫然踩下台阶,又因过于慞惶,足下一空,所幸被起身的宋聿一把扶住腰际才没有自阶上一脚踏空滚落。   萧令明靠着宋聿支撑着自己的力道一点点勉强站稳,他稍稍回过神来,一寸寸地扭过头看向一脸冷戾肃色的宋聿。   那对原动人心魄的眼睛此刻空落落的失去了全部的神采,只余下了一汪死黑,仿佛什么都容不下了。   此刻萧令明的心全然乱了,他僵在原地不知所措,愣了两瞬才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一把推开宋聿向碎儿的处跑去。因动作太大已至鬓发散乱、钗环跌落也不顾得了。   众人原围着碎儿,此刻见明皇贵妃此等哀切乃至疯魔情状纷纷惊慌地跪下让开道来。   萧令明到了碎儿身前,足下一软就跪跌倒在了冷硬的地上,他身上刺绣精美的绛紫大袖拖拽在了一地的黏腻粥液中,可他全然不觉,只是纯粹靠着本能将已然七窍流血昏迷过去的碎儿揽进怀里。   碎儿本就身量不高没什么分量,此刻失了知觉躺在萧令明的臂弯中反倒叫他觉得沉重,不仅压在他的臂弯上,还吊在他的心尖,扯着他的血肉一点点地下坠。   萧令明强睁着眼,想要仔仔细细地去瞧她此时的境况,可他的眼泪不争气地一下就汹涌地溢了出来,连绵不绝地淌过面颊落在他的手背和碎儿青白的面颊上,他带着哭腔轻轻拍了拍她惨白的脸,无力地喊她,“碎儿……碎儿……你别吓我!!”   他唤了两声,得不到回应,僵在了那里,过了片刻,像是终于魂灵归位了,僵着脖子极缓地抬起头,环视一周厉声质问:“医令呢?!都是死人吗?钱筠怎么还不来?!”   自阶上紧随下来,又不敢跟着他快跑就怕天子看出端倪的宋显总算赶到,他推开人蹲跪到萧令明的身边,低声劝慰,“已经传了钱筠。”又瞥了眼四下,低声强调,“您别急,这儿只有您方便给碎儿撑着,您若是垮了,碎儿怎么办呢。”   然而他的话半点没有进到萧令明的耳中,萧令明木然地紧紧抱着碎儿,死死睁着眼,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不断涌出,浸透眼下胭脂,一打眼望去犹如血泪一般骇人。   他哭得太过头了一点,没有哀嚎哽咽,但泪水像是决了堤一般往下滑落。   宋显见他如此更是心忧,他从未见过萧令明这副摇摇欲坠的脆弱模样,只觉得自己的喉头也被他连绵不绝的泪哽塞住了,然他方要伸出手去扶,就听见身后众人齐齐挪动了脚步唤了一声,“陛下。”   这一声“陛下”就仿若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令宋显猛地冷静了下来,要伸出的手也握在了宽大的袖内。   萧令明却似乎因这一声陛下找到了主心骨,他猛地扭过头,满面泪痕地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宋聿。   他那只没有抱着碎儿的手颤抖着缓缓抬起,带着两枚价值万金的宽面宝石戒指的五指修长苍白,此刻正因为过度用力而在手背上爆出了嶙峋青筋,指尖上那五颗鲜红饱满的指甲顺着他的动作一点点地攀上宋聿深玄的衣摆,继而用力揉抓住了宋聿衣摆上狰狞硌手的刺金团龙。   萧令明抓着手中他熟悉至极的天子衮服,双眼无神地望向天子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脸,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哀恸至极地求了一声,“宋聿……”   他那一声不响,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却分明清晰地落进了宋显的心底,一时间五味杂陈,舌根苦涩。   宋聿对上了萧令明那对空洞朦胧的眼睛,方觉自己见不得他如此。   宋聿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揉进掌心拍了拍,“李芙!皇孙百日出此等骇人之事,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走动,翊卫等皆听你调令,给朕仔仔细细地查,务必……”天子说着顿了顿,狠声命令,“务必要清清楚楚!”   俞雅趁乱带着问月退到了最边缘,她此刻面沉似水,难掩焦色,她千算万全没算到碎儿在明皇贵妃的眼里贵重至此。   ——不过是一个奴才……   “你准备的毒怎么这般烈,不过两口……”俞雅死死掐握着问月扶着她的手,低声问她。然而即使她兀自强装镇定,还是压不住话语里的颤音。   问月紧紧回握着俞雅的手,她的掌心也是冷的,可仍旧妄想暖一暖俞雅僵出青白的手背,“必是要烈的,不然您发作不及,只得喂了阿绾怎么得了。”   俞雅看着五步外的人群因钱筠的赶到再一次嘈杂了起来,年迈的院首看了眼碎儿的情况,露出了难得的焦急。   他对天子说了些什么,天子似乎对此不满,斥责了一声,然后招来了翊卫抱起了已然柔软如一匹残缎的碎儿,小心仔细地将她抱上辇驾。   明皇贵妃在天子的搀扶下踉跄起身,步履不稳地随着天子上了后面的一架辇,天子坐在辇上对李芙交代了两句便起驾跟了上去。   李芙得了旨意,不急不缓却不容置喙地环视一周宣道:“奉陛下诏,为各位贵人周全想,烦请各位贵人随奴往屋内坐着暂歇,此事未及查清前,切勿随意走动。”他话音一落,便有小内侍陆陆续续地上前,沉默恭敬地请各位贵人移步。   虽得天子旨意,李芙却也做事一如既往地恭顺,妥帖仔细地安排了一府一院,一人一间,且皆有翊卫名为护卫实为看守地在院门前站着。   俞雅看着被内侍关上的屋门,抓着问月向内走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气,果决道:“你同我说过这东西没有解药生死一线间,我本想她死就死了不过一个宫女。但看皇贵妃如此情状,若是这碎儿没了,怕是要往死里查,得把红蓁处的解药抖落出来。”   “——她不能死。”俞雅咬牙道。   问月点点头,“您定定心,人和物件都与您无关。且是李貂寺亲查,他是在陛下身边多年的老人了,做事仔细,定是要从这粥的来处查起的,恐怕头一个要问的就是红蓁。”   俞雅还要说些什么,就听见自己这一进院子的中庭响起了齐整的脚步声,继而是李芙平稳冷淡的声音,“戚娘娘,奴奉旨问话请见。”   观烟阁。   萧令明一瞬不瞬地盯着翊卫将碎儿放到柔软的床上,那翊卫正要起身告退,却发现自己臂上衣袍上浸满了血,他顿时骇然地转过身,失态道:“圣人!娘娘!”   萧令明的瞳孔因那大片的血迹骤然紧缩,他那句要从喉头爆出的钱筠还没能出口,钱老院首已然疾步跑到了碎儿的床前,也顾不上规矩了,伸手握住她细白的腕子去摸脉象。   钱筠在祥符朝侍奉至今,手上过了无数腌臜阴私事,此刻难得急得袍服湿透,豆大的汗珠自额角不绝的滑落。   半晌,钱筠起身取了三根金针刺入碎儿身上大穴,勉强止住了血,跪在地上的双膝已然麻木。他出了口气就着内侍搀扶的手蹒跚起身,又摇了摇头,接过手下医令奉上的纸笔快速写了一张方子递给还给他,声音喑哑疲惫地丰富,“不必熬煮,研成粉末兑一两水端来,方瞿你再取三片老参过来。”   那叫方瞿的医令得了话,匆忙一礼便疾步跑了出去。   “啪——”萧令明挣开宋聿抓着他的手,劈手死死抓住了钱筠的胳膊,他听得仔仔细细一个字都不敢错漏,此刻却无比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什么意思,做什么取参?给本宫治她啊!”他的嗓音因落泪而鼻音浓重听上去哀求远胜话中的威胁,但抓着钱筠的手却明明白白地昭示了他的意思。   钱筠被他捏得脸色一白,宋聿见状三两步上前。覆上萧令明的手死力一根根掰开,沉声警告他,“明儿!”   钱筠亦算是看着萧令明长大的,见他如此悲绝之状也面露不忍,“……您有什么话,想一想,一会儿碎儿姑娘醒了,同她说吧……别留憾。”   “为什么救不了她?不就是毒吗?什么毒你没见过?我问了!她就用了两勺!又这么短的时间……怎么……怎么会救不了呢?”萧令明的泪随着他的话,带着他最后的希冀一颗颗地落了出来。   钱筠似乎难以启齿,他在负手而立脸色阴沉的宋聿和满脸悲色全靠宋聿一力支撑才不至于跌在地上的萧令明之间打了个来回,动了动唇。   宋聿见他如此心头一跳,已然有所猜测,四下一扫厉声道:“都下去。”   待到所有的宫人都退了出去,钱筠佝偻着背上前,用近乎只有三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心翼翼低声回话,“不在于毒……”   钱筠顿了顿,随后似乎孤注一掷地闭目开口,“——在于她腹中的孩子。” 第47章   戚侧妃并她身边的奴婢倒都是个骨头硬的,只是再硬的骨头落在了李芙的手里,也总要学会开口求饶。   面目平淡的大貂寺取了身侧小黄门奉上的湿帕子净了手,指了瘫在地上如一团软泥的奴婢淡淡道:“拖下去。解药速送去观烟阁。”   他说完瞥向了坐在上座看完了这一整场刑法整个人被冷汗浸透面目死寂的戚侧妃,略一躬身,“您是贵人,自轮不到奴婢们来问,烦您候着,奴得先去回话。”   ……   “孩子?”萧令明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在说完之后才反应了过来钱筠到底说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就回头看向宋聿,然后下一刻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可笑,宋聿的子嗣早就断在了当年自己奉上的那一碗出自萧令仪之手的绝嗣药当中。   宋聿阴沉地开口,“几个月了。”   钱筠小心答,“一月有余。”   “去传老三。”宋聿略一思索就挑眉令道。   “不是宋显……”萧令明深吸一口气扬声打断,“他知道碎儿……知道碎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只要他没有失心疯了,就断不会碰碎儿。”   天子嗤了一声,“你信他?床上同他滚了两回就看不出来老三是个面善心毒的了?动了碎儿,他正好……”   萧令明却似没有听见天子话语中的不善讥讽来,他喃喃道:“是谁呢……”   是谁的……谁做的?!   蓦地,他陡然想起了那日碎儿的异样,登时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僵愣在了原地。   宋聿见他神色有异,登时察觉了什么关窍,他上前两步扶住了萧令明的肩膀,正要开口,就听一小黄门奉着一小小要纸包快步跑了进来。“圣人,娘娘,李貂寺自睿亲王侧妃戚氏的身边的奴婢口中问出了解药。”   解药……萧令明猛地转过头,双眼中陡然爆发出了脆弱的希望。   他直直看向钱筠,然而在钱筠的脸上,萧令明没有看到自己期盼的喜色,反倒是望见了一层更深切的为难和同情。   “有解药……也不行了吗……?”萧令明仍旧不死心,哀伤又绝望地低问着。   方才出去取药名为方瞿的医令在这时端着钱筠吩咐的东西走了进来。钱筠回避了萧令明双眼中一击即碎的希冀和期盼,接过了方瞿递来的药碗,仔仔细细地以小勺喂进了碎儿的口中,又取了参片放进了碎儿的舌下。   钱筠手上仔细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不忍又详明地对萧令明解释,“大红已出,毒入心脉,神仙在世……怕也就救不了。”   钱筠做完这一切,取了帕子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小心地劝他:“娘娘,老臣一取下碎儿姑娘眉心上的金针,她便能转醒。您有什么想说的话,想仔细了,简短些,碎儿姑娘撑不了多久了。”   萧令明惶然地抬起眼,直勾勾地落在钱筠的面上,半晌,哑着嗓子干涩开口,“若是不取呢……不叫她醒来,不打扰她……”   钱筠叹了口气,垂首,“也不过是拖个半日,人就悄无声息地去了……”   萧令明大悲大痛之下竟是轻笑出声,他垂着眼,眼神虚虚地落在自己的手上,过了许久,平静地说了一句,“取了吧。”   钱筠应声,便悬腕轻轻取下了碎儿眉心的金针,只见金针方方离体,碎儿就呛咳出一大口污血,继而眼皮剧烈地颤动,勉力至极地睁开了眼睛。   她先是愣愣的看着上方,继而在萧令明焦急地呼唤中艰难地转了头,她看着萧令明那张泪痕纵横妆容狼狈的脸,勉力至极才在唇角翘出一个俏皮笑容,“……您……怎么……这样了呀?”   萧令明握着她冰冷的手,见她有了反应便单刀直入,“孩子是谁的?是那日你出宫晚归吗?”   碎儿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珠晃了晃,有些不解地垂下眼喃喃重复了一遍,“孩子……”   然而她再看向萧令明却是问:“奴……奴……要死了吗?”她说完望着萧令明听到这句话之后难看的脸色便明白了一切。   碎儿轻轻摇了摇头,声若蚊呐,断续艰难地开口,“……奴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僭越……说碎儿……碎儿脏了……就不敢……不敢僭……僭越了……”   “……可碎儿不懂……不是碎儿做的……是他们……是他们害我……公子……公子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说碎儿脏呢?”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勉力说完,眼中再也含不住的清亮干净的泪水就落了下来,冲散了面颊上沾染的血污,“该是他们脏才对……对吗……公子……”   萧令明的双耳因眼中汹涌不可遏制的泪而仿若被蒙上了一层死水,他听得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头疼欲裂,仿若喉管和鼻腔全数被泪水堵上了,他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屏住哭腔,给碎儿一点支撑。   他硬生生挤出一个难看的安慰笑容,眼泪却不听话地不绝滴落,“……是……是……我的碎儿干干净净的,永远干干净净的……是他们脏……是他们心里脏……”   碎儿听了,信了,开开心心地眨了眨她蓄满了泪的眼,“……碎儿听……听您的。”她说着只觉得自己发声越发艰难,也越发吸不进气了,她恋恋不舍地看着萧令明,无端地想到了那日睿亲王的话。   她不知道,也从未想过,但如果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想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只想看着他,想记着他,如此就是喜欢的话,她该是喜欢公子的……   碎儿动了动唇,有些想告诉他,可又忍住了,下辈子吧……他这么好……这么好的人,知道了想必会难过的……   下辈子……   若能找到公子……   早一点。   早一点说给他听。   叫公子听了像少时笑姐姐那样笑自己,笑自己没出息。记得公子那时待笑完了,又哄琐儿说她没见过别人才会觉得他好。   碎儿想着,慢慢地已然看不清萧令明的脸了,她眼前的一切都被无边无垠的昏黑一点点吞噬着。   “碎儿!!!”   她在彻底浸入昏黑的天地前听到了一点关于自己名字的朦胧动静,她有些不服气地想:这该公子这辈子唯一说错的事情。   ……   正厢房中,宋显捧着一碗热茶,平静地听完了李芙的回话,露出恰到好处的惊愕和痛心,继而得体有礼地将李芙亲自送出了门。   待彻底转过身背对着门,除兰亭外无人瞧见的时候这才眉尾一挑,那对温润俊秀的眉眼总算是泄出了三分阴戾。   红蓁……   宋显在心里缓缓过了这个名字一遍,红蓁下的毒,或者说是红蓁身边的观星下的毒,是为了害谁?   那碗粥过了俞雅的手递到了碎儿的手上,碎儿是自己下来的,也就是本只能进俞雅或者阿绾的口。   阿绾……宋显眯了眯眼,那日在宫中,俞雅指认皇后推阿绾落水,是借了父皇厌弃皇后的由头。她想养阿绾,但阿绾被抱进了昭阳殿,是碎儿的缘由所以萧令明开了口,俞雅或许不知,但若是阿绾在宫里有了意外,或者她为阿绾挡下了宫里的意外,就有理由再把阿绾抱回来养着。   只是若是俞雅所为,她为什么明知有毒还要把粥给了碎儿,宋显皱眉思索再三也解不开来,可他很快就不以为意地舒展了眉头。   这不重要,甚至是不是俞雅做的都不重要,俞雅有理由做这些就够了。   碎儿在谁手上出的事不是他需要关心的事情,他该想想如何顺势推一把能给自己博点好处,其次还要想想如何在萧令明跟前与这件事撇清关系,他那样温良心软的人,自己可怜些,叫他知道自己痛他所痛,忧他所忧,他总要不忍心的。   而且宋显有自己的私心,红蓁做的难免又要牵连皇后,若是父皇生了废后之意,改立萧令明对他来说可是大大的不妙。   妃子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妾室,将来放去行宫私下养着,亦或者更干净些干脆叫明皇贵妃的壳子薨了,都可随新帝心意处置。但是皇后不同,那是国母正宫,半君的贵重,自有朝臣一双双眼睛盯着。   就在这时,“王爷……”俞雅扶着问月语带担忧地走了进来,试探道:“李貂寺如何……”   宋显转过身的时候就已经收拾好了神色,他眉眼温和地望着难掩忐忑的俞雅,心下已然有了决断。   碎儿对萧令明而言怕是心尖上的人物,此刻生死难料,他必不会轻饶,怎么看这都是一个送自己出生不凡的妻子去死的绝妙时机。   老大被他釜底抽薪借父皇的手废了,老二是个莽的,且当年在军中事涉军饷油水的事情不少,怎么看也不足为惧。   如此情势之下,当年对自己来说是鼎力之助的定远侯府便显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且有从龙之功的后族侯府总是个麻烦,将来自己动手也不甚好听,不若借萧令明之手先料理了俞雅。三两句治府不严的斥责换个将来清净,怎么看都是划算的。   “……是红蓁。”宋显道。   俞雅大惊,抬了帕子掩唇,“怎么会是……”   可她还没说完就被宋显打断了,“再往下查,就是你了,观星不是你指给红蓁的么。”他故意诈她,话说得轻巧平淡,可对于俞雅来说不啻于九天落下的惊雷,令她一时连做戏都忘了,难掩惊愕和恐惧地愣在了原地。   宋显不急,他甚至接了兰亭奉上的茶水搁了两块冰,这才慢悠悠地饮了一口。   俞雅在这段空档里来不及整理思路,只是本能地掩饰否认,“怎么会是妾呢,红蓁是皇后和太后的人,观星也只是府里采买来的下人,妾当日不过按照侧妃的规矩指了她过去,便与观星再无交集了。”   她说着,眼神不住地乱飘,蓦地似乎是理顺了,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王爷,那日在宫中是妾一时糊涂,想着再也不能有孩子了才推了阿绾下水,想要将阿绾养在身边,以至于害得皇后禁足,许是因为这个皇后才记恨妾与阿绾,那晚汤羹若不是碎儿姑姑下来,本是妾要尝的啊!!”   她又狼狈地向前膝行了两步,双手按在宋显的腿上,哀切剖白,“若是妾做的,妾有什么理由让碎儿姑姑代妾尝了羹汤呢?”   宋显听了,饮茶的动作一顿,垂下眼帘看着俞雅,温柔地问了一句,“是这样的吗?” 第48章   就在这时,原悄无声息退出去了兰亭叩响了门扉,宋显扶起了跪伏在他身前看上去凄楚慌张的俞雅,“进来。”   兰亭躬身入内,看了眼转过去背对着他抹泪的俞雅和问月,又看了眼宋显脸色,在他的眼色示意下,禀道:“刚得的消息,昭阳殿碎儿姑姑没了。”   宋显眼神一闪,继而便恢复了他往常的样子。俞雅则是被这一则消息彻底击溃了最后的底气,陡然瘫软了下去。   “雅儿,你同我到了如今还没有一句实话吗?”宋显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痛心,“你瞒我有什么用呢,你是觉得是红蓁,还是观星能在李芙的手下撑过去?方才昭阳殿那位一门心思都在碎儿的生死上,如今人都走了,他还腾不出手来彻查吗?”   宋显的话,一字一句地如同重锤一般落在了俞雅的心上,她怔怔地看着宋显,蓦地崩溃地扑到了他的怀里,“王爷……王爷我是一时糊涂,我……王爷,王爷不会不管雅儿的对吧!”   “且……且雅儿做得干净,皇,皇贵妃不会有证据的……就让红蓁去死,让她去死……碎儿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奴婢……让……让红蓁去死,一个亲王侧妃……平不了一个奴婢的生死吗?”   宋显摸了摸俞雅被泪水浸透的鬓发,低语柔声,“……我怎么会不管雅儿呢。去吧,去收拾收拾,别乱走动。我去父皇和母妃的跟前看看。”又特地嘱咐,“此事说大可大,你身边的人可看仔细了,半句话都别朝外头漏出去,尤其是你父亲那边,他若是牵扯进来,便不是后宫的事情了。”   ……   “观星熬不住死了……那戚蓁呢?”萧令明坐在宋聿的身侧,垂着眼轻声问。那些在他脸上被泪水晕得一团花的胭脂墨黛都被洗去了,此刻素着一张天生艳质的脸,加之他苍白得过分的肤色,只叫人无心去看他的绝佳容色,一打眼只觉得可怖。   宋聿转了转掌中的杯盖,“观星怎么说的?”   “只说是为皇后娘娘抱屈,且对于碎儿被……碎儿在宫外的事情全然不知,至于戚侧妃,她尚是亲王侧妃,按例自是用不得刑的,故奴只问了话,她只说什么都不知。”李芙顿了顿,“像是当真不知……”   萧令明毫无笑意地扯了扯唇角,“当我是傻子呢?皇后要真有这气性,还用在杀俞雅上头?她不该十年前就该在惠妃殿里把我杀了吗?!”   “明儿!”宋聿掌中杯盖“啪——”一声合上警告道。   萧令明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眼中要涌出的泪水,“碎儿在宫外不着内宫服饰,只做官眷打扮。平京城中天子脚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碎儿说那些人称她僭越……她僭越了什么,喜爱宋允把她抱来昭阳殿养着么?是我开的口,是她俞雅自己推女儿下水拿孩子做筏子!”   “她拿碎儿出气算什么本事?!”萧令明满面泪水地扬声反问,几乎字字泣血,他每说一字都觉得自己心下绞痛,几近喘不过气来。   宋聿沉默不语,只是一味转着手中茶碗,看上去另有计较,他脸上一片深沉难测,蓦地天子冷淡开口,“既你这样猜,李芙你带人去拿了问月让他们带下去问话。”   李芙看了眼天子的眼色,心领神会地领命往俞雅处去。   这头俞雅方送走了宋显,回到自己的厢房,刚一坐定,便迎上了李芙那张平淡寡味此刻对她而言却恐怖如索命无常的脸。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还没来得寒暄,李芙便躬身开口了,“奉皇贵妃娘娘令,着问月姑娘问话。”   俞雅的脸色倏地就变了,问月却僵着脸咬牙对她摇摇头,神色平静地随着李芙去了。   问月跟在李芙身后,心中难免惊慌,毕竟李貂寺的手段声名在外。她双手紧紧绞着,正思绪混乱时听见李芙对自己身侧的小内侍吩咐了一句,“记得做事仔细。”便抽身往观烟阁的方向去了。   问月见状薄薄地指甲掐进肉里,她心下一横,下了决断。   ……   宋显踏进观烟阁的时候,正迎上了萧令明的暴怒,白瓷半镂的茶碗被他掷在了办事的小内监的首边。   宋聿不阴不阳地问了句,“问月死了?怎么做的事情?一个人都看不住吗?”他说完便看见了奉召入内的宋显,听不出情绪地说了句,“老三来了。”   宋显抿了抿唇,一撩衣袍跪了下来,叩首告罪:“是儿臣治府无方,以至内人行出此等骇人之举。”   “你确实无用。”天子嗤道。   萧令明站在武帝身侧,高高在上地睨着叩首于下的宋显,“内人……”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又问,“哪位内人?”   宋显默然片刻,“……王妃已向儿臣认了……是她自觉再无子嗣,又嫉恨碎儿撺掇您抱走了阿绾抚养,所以一时糊涂出此下策。”   “那王爷打算如何处置呢?”萧令明挑眉,语调刻薄。   宋显听见他称自己王爷,不由得在内心迁怒俞雅,然面上不露,仍旧带着不忍和歉意直起腰背,抬头直直看向双眼含泪,面色僵冷的萧令明,歉然道:“儿臣,儿臣知晓碎儿是母妃的贴心人,只是……俞雅毕竟出身定远侯府,又是儿臣正妃,若昭罪天下,百姓必定议论母妃为一奴婢生死逼杀王妃。请母妃准她自尽,只称暴病。”   宋聿看戏般地看着萧令明和宋显的往来,头一次觉得自己还是生了一个肖似自己的好儿子。   ——只不过还是生嫩。   果不其然,只听萧令明呵了一声,“想来王爷觉得如此全了内宫颜面,又令亲王妃为一个奴婢获罪受死也足以泄本宫心头之恨了吧?”   宋显千算万算没算到即使如此萧令明仍不解恨,一时间巧舌如簧如他都没能说出话来,然而等他心中飞快计算得失方有了成算再要开口,就见天子懒懒抬手堵住了他的话,“李芙,你跟睿王回去,将睿王妃带到春霜居静静心。”   萧令明听了也顾不上刻薄宋显了,抬手就要阻拦,就被宋聿一记凌厉眼刀钉在了原地。   待得宋显退下,宋聿不紧不慢地转向了萧令明,对上了他眼中不加掩饰的愤恨和委屈。   “明儿,俞雅是睿王正妃,定远侯之女,老三对你这张脸昏了头,又打着将来清净的鬼主意,愿意杀她博你一笑。”   “朕呢……见不得你如此伤心,也愿意纵着你,原朕想这件事到了戚侧妃便止了。但你要往下查朕准了,如今为了一个奴婢要逼亲王妃自尽,朕也抬抬手允了,这已经是对你格外的优容了。”   萧令明眼中的泪在“奴婢”二字自宋聿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时候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他哑着嗓子,张了张口甚至一时间都没能发出声来,他一点点地委身下去,伏在宋聿膝上,用他最动人最惹人心碎的表情望着宋聿,“……宋聿……碎儿不是奴婢……”   宋聿面上好似有一瞬间的动容,但很快,便恢复了往常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冷然道:“对睿王妃、对朝臣、对天下人来说,她都是奴婢。即使是你心尖上的奴婢,那也是奴婢。”又似觉得好笑地问他:“你还要怎么样?要定远侯府一家的性命吗?他们何故受累?”   “他们无辜?”   萧令明反问之后陡然撕了脸上那副婉顺皮囊,那对风情万种的漂亮眼睛此刻仿佛浸在了怨恨当中,只见他猛地站起身劈手一指门外,厉声道:“谁都不无辜!只有我的碎儿最无辜!是俞雅的父母兄弟把她养成这样,纵她行事,断没有叫她一人性命保下全家富贵不说,还得死后哀荣的道理。”   他双眸的视线空洞地飘在他与宋聿之间的空白中,喃喃地重复了一边,“……谁都不无辜。” 第49章   宋聿冷眼看着他这副疯魔模样,半晌,冷哼了一声,“你要以什么名义杀定远侯满门呢?以一个奴婢的生死吗?”   萧令明似乎没想到天子突然间就松了口,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撑在身侧的几案上,缓缓前倾,直直对上天子凌厉的眼眸,“俞雅牵连谋刺,定远侯府都该送进大理寺细细拷问。”他那对水涟涟的眼睛蓦地深了半分,只能听他一字字稳当道:“重刑之下,何患无辞?”   “你要朕动定远侯府。”宋聿撩起眼皮斜斜瞥向了萧令明,“朝野上下会怎么看老三?睿王妃谋刺,为谁所谋?为定远侯府吗?朕这么做了朝堂必定人心动荡,且那波跟着老三站定了位置的朝臣,不会干看着的。”   天子说着,站起身,劈手捏了萧令明柔软冰冷的脸颊,几乎是贴着他咬牙切齿地质问,“你要杀睿王妃便也罢了,就如老三说的,一个臣妇拖进宫里三尺白绫了事。可你要定远侯满门,你也不怕碎儿受不住这份恩典?”   他深吸了一口气,“明儿,朕不妨和你交个底,朕无所谓一侯府生死,一儿媳生死,只不过老三是朕选定了的储君。朕的身子你也知晓,朕不想临了了因为你激得老三和朕父子反目,步先帝后尘。”   萧令明不解地回望过去,“您要宋显位置稳当,立他为东宫便可?为什么要拘泥在一个定远侯府呢?”   宋聿没有说话,只是松了手,负手在后。   萧令明见此,说着眼中又不自觉地染上了一层盈盈水色,看上去哀婉动人,“圣人……明儿跟在您身侧十九年,自落地起就蒙您关照。虽自知远不及您与姐姐情深,可自认还是有些情分的。求您……求您看在明儿这十年来伴驾君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   萧令明的眼睫颤了颤,蓦地落下一颗泪,“陛下您,您践祚二十余年,朝堂敬服,乾坤独断……”   然而萧令明的嗓音在宋聿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一点点低了下去,他缓缓明白了什么,为什么宋聿不立东宫,为什么宋聿与他提起传国平稳。   一切他没看明白的东西都在此时分明了,分明得叫他心寒齿冷。   宋聿……他站了张口,眼角倏地就酸涩难忍了起来,可他头一次不想在宋聿面前落泪,他再也不想对着宋聿落泪了。他早该知道,自己不是萧令仪,这世间真真能稍加动摇宋聿那颗冷硬心肝的只有萧令仪的泪水。   ——他不是萧令仪。   萧令明缓缓退了两步,而后在宋聿心满意足的眼神之中双手交叠额前,屈膝下拜,重重地叩首在地,“明儿往日言及离宫皆为无忌戏语,万望恕罪。姐姐令仪与您情深几许,只因世事难料而至阴阳相隔。圣人曾言愿在明儿殉死后追封为后,明儿今日妄求您一个恩典,求您改立皇贵妃萧氏令仪为后。明儿只求一个身前妄名,待来日明儿殉后,愿与碎儿同葬。圣人便可与姐姐同寝,令姐姐身前身后都伴着您。”   他说完,缓缓起身,双手再次交叠额前,叩了下去,发出“咚——”一声闷响。   宋聿在萧令明再次叩首下去的那一刻,就知晓萧令明身上那根令他又爱又恨的反骨脊梁,再这一声恭敬万分的叩首闷响当中,彻底折在了大元后宫之中。   ———且是萧令明亲手弃置,亲手折断的。   这是宋聿长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情,可他此刻却不知为何生不出快意,只有自肺腑烧起来的无端烦躁。   宋聿看着萧令明伏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强压下去了心头的不满,伸手扶了他起来,却又残忍地问:“明儿为什么想做朕的身前皇后?为了碎儿吗,还是为了老三?这十年来你这双手干干净净,如今为了别人,就要逼废朕的发妻吗?”他甚至轻松地笑了笑,“朕以为照你的性子,不是该如当年玉贞的死一样,归罪自身么?”   萧令明顿了一下,勉强反问:“为碎儿不可以吗?”   宋聿说:“不可以。”他顿了顿一点点剖出了萧令明皮肉下未尽的碎骨,“朕知道令仪的往事叫你历历在目,可你和她归根结底是一对儿嫡亲姐弟。”   ——该是一样的。   萧令明闭了闭眼给出了天子想要的答案,“是皇后,是皇后挡了明儿的路。”   宋聿笑了,但分毫透不到眼底,“朕临了了,会封碎儿诰命,为她挪陵,要她与殉朕的废后同葬还是青山流水都随你。”他说着冲萧令明伸了手。   萧令明怔愣地看着天子对他生出的手,只觉得世事滑稽,谁都不弄偏偏只对他一人残忍作弄,他缓缓伸手握了宋聿的手,就着宋聿的力道坐到了他的身边,哑声道:“谢陛下成全。”   ”李芙。”天子伸手撩开了萧令明面上的碎发,轻描淡写地吩咐,“让人传话下去,后日动身回京。召周平去伏云殿见朕,给他递句话,皇后有愧母仪,蓄虎狼之心,朕有意废之。”   宋聿站起身要走,却又顿住了脚步转向萧令明,俯身轻吻了一下他冰冷的额角,“至于定远侯府,你总要自己杀才痛快。”   待天子离去之后,萧令明孤独地坐在观烟阁的主座上,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一杯温茶被一双细白的手递到他的跟前,萧令明下意识地看去,却是穿着酱色内官服的一张陌生的面孔,那小貂寺是个极善察言观色的,一撞上萧令明的眼神便快速低了头,同时细声答,“奴婢李芝,是圣人指来伺候娘娘的。”   “李芝。”萧令明轻轻念了一下,“李芙是你的师父?”   “奴只是有幸得貂寺调教过几回。”   “哪个字?骈枝俪叶的枝吗?”   “回娘娘话,是芝草无根的芝。”   萧令明慢饮了一口茶,李芝没等到主子的话,大着胆子偷偷抬眼瞧了他一眼,然而这位宠冠后宫的娘娘听完这句话,这张惊艳到不该有任何忧虑的脸上浮上了一层令人胆颤的阴翳,他立刻惊得低了头下去。   只听萧令明说:“……这个意头不好,若有人问你,便说是玉树芝兰之意。”他说完又低声添了一句,”本宫原也是不信这些的。”   李芝应了声是,便有宫人上来回禀,“娘娘,睿亲王请见。”   萧令明沉默了许久,才终于说:“都下去,让他进来。”   宋显进来的时候脸色并不好,见四下无人,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尊卑,直接一拎袍角踏上了萧令明的座前,开口就是,“您放心,显儿必定会杀了俞雅泄您心头之恨。”表衷心之意明显得昭然若揭,就差把俞雅拖到萧令明座前当着他的面亲手弄死了。   萧令明却只是仿若事不关己地盈盈笑着看他,“然后呢?”   “将来……即使您要定远侯府满门,显儿亦没有二话。”宋显伸手握了萧令明冰冷的手,掏心掏肺道:“只是显儿如今给不了您保证,只能给您俞雅一条性命。毕竟定远侯府乃是显儿的左右臂膀,这时候动不得。”   宋显顿了顿,决绝道:“但您信我,显儿登位之后,必定圆您心愿。” 第50章   萧令明低头看了看他握着自己的手,笑了一声,既而眼中剥露出了毫不遮掩,但宋显此刻全然看不明白的坦荡恶意,“显儿的心很好,可惜我等不到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本宫也有一份礼赠你。”他对上宋显的眼睛,“圣人已召了周侍郎起草废后诏书,不日改立本宫为正宫。显儿便是正宫嫡子了,如此名正言顺,想来区区一个定远侯府,舍了也无妨。”   他知道宋显只是被他迁怒,也知道宋显这样机关算尽,冷心冷情的人哪怕是受了方才天子的激才过来说这些话哄自己,或者是为了将来不受外戚之扰假借自己,但宋显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难得了。   可是萧令明就是心意难平,他一个人活在天子的求而不得的爱慕与怨恨中,被至高的权力揉搓得面目全非,为什么宋显就那么好命呢?   宋显在宋聿膝下无有享过一日天伦,却被宋聿心心念念护着,要他正大光明,名正言顺地走到天下至尊的位置上。   而他蒙天子一手教养,到最后连个名字都留不住。   他无意权位,却仍旧想问上一句——凭什么?   萧令明字字句句说得条理清晰,柔和缓慢。   宋显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进了心里,只觉得周身如坠冰窟般一寸寸僵硬了起来,一时间也忘了披上那层体面皮囊,甩开萧令明的手站起身便咬牙开口,“您明知道我的打算……我继位之后您便是……”   萧令明陡然一记眼刀划向宋显,扬声嘲讽之意昭然若揭地反问:“你的打算?当今山陵崩后将我养在行宫,还是干脆要我假死入你后宫?不过是换一具棺材罢了。”   萧令明看着一时无言顿在原地,难得无话可辩的宋显,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贴在他面颊边,低语如往日床笫间的呢喃,“宋显你太贪心了。”   “——你命的太好,以至于什么都想要。”   “不过我将如你所愿,永远地呆在宫里守在君侧。你不高兴吗?”萧令明又退开一些,看着在他的字字句句的恶言中已经抑制不住情绪,仿若神魂俱乱,僵在原地的宋显,凑近了一点,言笑晏晏地扎出了最后一刀,“可惜是以你父皇妻子的身份。”   他心满意足,审视一般地看着宋显因为脸上陡然滑落的泪珠而难得面露惊色。   宋显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   这是他几岁就知道的道理,身为天家子弟,裹缠在天下至高的权力之中,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那都是常有之事。血脉相连之人都难免背叛和你死我活,更何况靠情意连系的外人。   只有攥在手里可掌他人生死的权力才是靠得住的东西。萧令明理所应当选择拥有更多的天子。   这是宋显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去承诺一件事情的,却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冻得他心肺颤抖。   宋显抬起手背慌乱地抹了两把脸上的湿润,他并不知道自己眼中的难过已然无法遮掩,继而那样明晃晃地落在了萧令明的眼中,宣告了宋显在这段纠缠中一溃千里的战败。   他只一心浸在罕有的无措当中,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该说些什么,此时如何美语甜言才能打动眼前之人。   然而宋显僵硬地重复了张口这个动作好几次,只挤出来一句笨拙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义和说服力的,“……我……我是当真喜欢你的……”   但萧令明却好似听了之后当真开心般扬起一个真挚又明媚的笑,“我原不信,现倒信了两分。”   “你……既然知道……”宋显一向盘算周全的心底此刻一片麻乱,他喉咙胀痛,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该再讲讲话。   萧令明温柔地打断他,“——那你就好好哭上一哭,凭什么从来只有我在哭,我在痛呢?”   他动作轻柔却残忍地推开宋显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你宋显、俞雅、定远侯府,都要哭,都得哭。”   他说完便将宋显舍在了原地向内室走去。快到了门口又似想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   萧令明看向站在阴翳中的烛光下,对着脸上虽兀自挂着泪痕,但面上已然露出狰狞的阴沉缓缓负手盯着自己的宋显遥遥一指,“你最好别拦着我,安分受着,就当是我送你登位之后左右清净,全了你我相识一场。”   “——不然你大可试试,圣心在谁那边,我能送你上去,自然也能拉你下来。”   宋显死死盯着他,眼神凌厉又受伤如一只末路凶物,心底却清醒地有了答案,圣心自然在萧令明,国母之位、侯门阖府他的好父皇都能送到他的手上,更何况我这个没什么情分的儿子。   蓦地,宋显那张俊秀的脸上扬起一个讨人喜欢的浅笑,仿若没事人一般,弯腰作揖,“那显儿多谢母妃辛劳。”   天子回銮之后,萧令明选定了碎儿暂时的去处,又亲自操持她的丧礼。虽简朴但萧令明亲自扶棺送到了琼华门下,且得圣人纵容,得以在昭阳殿守完碎儿的头七。   皇后因诸条大过被废为庶人,幽居永安。虽立后的正式旨意尚未降下,但天子做得不遮不掩,扶立皇贵妃的意思众人均心知肚明。   萧令明坐桌前听着李芝的细细回禀外头的境况,他仍旧素服玉簪的打扮,虽不算戴孝,但到底不成样子。只是天子纵着,无人敢说罢了。   “既然人尽皆知了,想必霖铃阁那位也该知道了。”   李芝低头称是。   ……   霖铃阁并非冷宫,只是后宫内一寻常的僻静殿宇,但天子有令在先,虽衣食不缺,却也无人侍奉。   萧令明再见到俞雅的时候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初在百日宴上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她身上仍旧是亲王妃制的华美礼服,只是一张脸素面朝天,头发披散,只坐在窗牖边一味地望着外面。   她听见身后动静,转过了脸来,只见明皇贵妃将身后的人全都遣了出去。   俞雅大概心里有数,只是冷眼看着,直到大门在明皇贵妃的身后缓缓合上,她才不咸不淡的开口,“娘娘是来赐死妾的吗?王爷来见过妾……他同妾……”   俞雅却顿了顿,转了话头,质问:“一个奴婢而已,妾就该给她偿命吗?哪条律例如此滑稽……娘娘您恃宠行事,跋扈太过了。”   萧令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问:“碎儿便该死吗?哪条律例如此滑稽,因奴婢惹了你嫉恨就要死,就要受那等折辱?”   “也是,妾因一时喜恶伤人性命,倒也确实不该对娘娘因一时喜恶要妾性命而心生怨怼。”俞雅冷冷一笑。   萧令明却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只是端端坐了下来,双手交叠在膝上,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裙面上的细致云纹,抬头道:“你一时喜恶……不去针对偏心侧室的睿王,不去针对养育了睿王全部孩子的余侧妃,偏对碎儿下手……”   俞雅似也是知道死到临头,破罐子破摔,她哼笑了一声,“陶陶呀,陶陶是清流书香之女,门第不显,冲着妾的出身,王爷再喜欢她也越不过我去。妾和她计较什么。妾也就计较计较她的孩子们。至于王爷,他爱要几个要几个,左右都是玩意儿。”   “妾只是厌恶碎儿那个贱人罢了,一个奴才物件,惹到妾头上,看不过眼了,辗杀一下泄个愤……”   她说着掩唇一笑,“后来发觉您看重她,妾可是立刻就抖落出解药了,是她命不好,您说是不是呢,妾这么多年一儿半女都没有,她……这么一下就有了。”   “——想是命里该死。”   “且碎儿一个奴婢,您身边那么多姑姑宫女,谁知道是您这般心上的人呢?妾是侯爵之女,亲王正妃,便是疯头了杀了王爷身边有品的兰亭,王爷最多也就是训斥责罚。”   “若不是您……谁会疯魔至此,跟妾计较到如此地步,圣人吗?咱们圣人是个冷心冷情的,他连妾动皇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一个奴婢呢。您要真那么在意早把她封嫁出去给个体面再回来伺候您,也不至于叫妾看走了眼,令她令妾枉送性命。”   萧令明一脸古井无波地看着她把话说完,这才转了转手上的戒指,语调平稳:“前头你问本宫是否是来赐死你的,这倒不是。”   他说着柔柔一笑,“本宫素来对女人心软,给你两条路选,一是承恩自裁,二是全府俱灭。” 第51章   俞雅听到“全府俱灭”四字时猛地抬眼看向萧令明,半晌呵了一声,“妾又不是傻子,自是要选第一个。”   萧令明闻言微微一笑,“想来定远侯夫妇亦是如此想的。听闻你那小侄女已经在来平京的路上了。”   “只是叫你自裁不够泄本宫心头之恨,本宫虽可以全你侯府体面,但碎儿当时在你手下受过的,你也得受上一受。”萧令明说得轻描淡写,仿若只是说了一件不需在意的小事。   俞雅闻言便陡然变色,“我可是上了皇室玉碟的亲王正妃,娘娘敢如此待我?”   “正妃?本宫原以为你如今清醒了。”萧令明站起身居高临下怜悯地看着她,“没成想还是一颗混账。俞雅,你如今不过是定远侯弃女,睿亲王弃妇罢了。”   俞雅的眼瞳随着萧令明这句话而陡然一震,她直着的脊背在这一刻才彻底地颓软了下去,她喃喃道:“……王爷救不了我了,父亲也不会来救我。”   萧令明也不着急,他垂眸端坐,掌中端着茶盏,仔细轻缓地晃动着里面澄清的茶液,直到泛起白沫,一团混沌。   过了许久,俞雅哑声问:“那我若是选第二个呢。”   萧令明听了,将茶液往地上倒去,待到茶碗内干净如新,这才轻巧搁在案上,看着俞雅说:“本宫多少通些情礼。自当让你送了父母兄弟上路再走。”   俞雅听后,干涩一笑,“睿王妃暴毙宫中,圣人自当抚恤。而后我的好父母会如现今一样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我家再没有女儿了……该是那小侄女儿嫁过来,她会欢欢喜喜嫁给如今定局在手的王爷,而后将来……将来坐上中宫的位置。”   “——凭什么呢,是他们把我教养成这样,总没有我一个人下黄泉,他们享富贵的道理。”   俞雅说着竟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让他们去死吧!是他们自小教我在后院只有手段可依。是他们耳提面命地一遍遍告诉我,家族内外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教我争要我斗。”   “既然如此,万不能只与我这个睿王妃共富贵,却不能共患难啊……哈哈哈哈哈——”   萧令明看着她疯癫地选出了自己早就知道的答案,却没什么快意,他甚至连半点心绪波澜都生不出,只是轻描淡写地交代了一句:“既如此,想必你也知道定远侯府不少犯上私隐,慢慢和一会儿的来人说道说道。”   他说完起身要走,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他觉得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只见萧令明缓缓俯身,他身上那股子浓郁的甜苦香气一下子逼到了俞雅的面前,惹得她不适地皱了眉,“当年你祖父亦算从龙功臣,只可惜早早去了。不过你父亲也算能干,彻查永昌侯府之乱也出了不少力,才重获圣恩。”   他望着俞雅,眼弯如新月,颇有些愉悦:“你说巧不巧,当年你父踩着永昌侯府萧氏一族得了圣眷。而如今本宫握着圣眷,辗死了你们一府。”   他眼见俞雅缓缓变色,悠哉哉地补了一句,“别误会,本宫若是有意为当年的萧氏报复,便不只是你们一府十几条性命了。”   “——往事已矣,我如今不与你们谈旧账,只与你们论新仇。”   萧令明自霖铃阁出来之后便去了永安殿,他和皇后虽一同在后宫住了那么多年,但其实并不相熟。皇后因当年插手过清合郡主与天子的旧事而被天子厌弃,不过也算是这大元皇城里为数不多知晓萧令明身世的旧人。   废后一向简朴,如今被废为庶人之后的永安殿看上去竟一打眼瞧不出分别来,萧令明进去的时候,她正穿着深灰的素衣跪在神相前,奉着一柱味道呛鼻的劣质供香。   废后听见了身后人衣上环佩的碰撞之声,对着神像深深一个叩首继而站起身,动作缓慢地回望向萧令明,“你怎么来了。”   萧令明没有看她,反而环视了一周这座简朴的全无大元奢丽之风的宫殿后,才将视线落回了废后的身上,平静开口,“这些日子变故太多,想见见故人,静一静心。”   废后不屑地呵了一声,“你的故人不该是圣人么,既有养育之恩、父子之情,还能床榻承恩、举案齐眉。你与我有什么故。”   “我身上一切的变故不都是自宋聿而来的么,见他哪里静得下心。”萧令明如此随便地说了天子名讳,惊得废后持佛珠的手都颤了一颤,只听他自顾自地徐徐道:“当年你插手我姐姐与宋聿,千防万防,就怕她抢了你的位置。可世事无常,现今却是我走到了这个我姐姐至死都盯着的位置上。”   废后睨着他,她并不年轻了,她明明比宋聿小上三岁,此刻看上去却像是要与宋聿差上一辈,脸上的干枯细纹随着她斜睨的神色而显得异常分明,“你开心吗?”   “位正中宫吗?我有什么可开心的。”萧令明嗤了一声,但是很快又笑了,“只是我原来不曾想过,如今做到了才发现,代萧令仪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坐她想坐却没坐上的位置,行她想行却行不了的事情,竟也是可以叫我有几分快活的。”   废后阴鸷地听着他说完,一时怔愣,而后像是突然看透了什么关窍,一点点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怜悯和快意的扭曲神色,“哈哈哈你竟然也爱……咯……咳咳。”   她没说完的话,就被那只悚然间死死掐着自己颈子的手彻底卡死在了喉咙里,那只手苍白修长,中指上的羊脂玉戒指衬在细腻的皮上竟是败出浊色来。   萧令明略松了一点手,叫她不至于死了,却也发不出声,他低声细语地警告,“我不爱他……我只是到现在才发现,我原来是恨姐姐的。”   “您死扒着宋聿妻室的位置苟活至今,不就是想要与他同年同月走么。那就该记着仔细说话,不然怕是活不到殉了陛下的那天了。”萧令明说完一点点地松了手,但他就像是因为废后的这一语彻底失去忆往昔的兴趣,甩袖离去。   只留废后捂着脖子瘫在地上,死命地呛咳,她咳得肺府震痛,满口锈腥,但却觉得快活极了。   当月十五,天子大朝。   宣明殿阶下冠盖如云的朱紫丛丛心中无不清楚,今日朝上,只有一件大事,那便是册立新后。   虽天子从未与朝臣商议,但谁都知道天子废后之后便有此心思。   然而在圣人驾临之前,两小黄门推着一座绢纱绣山水屏风到了龙椅边上的位置,见此景象,一时间阶下众朝臣面面相觑之后,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就在这时,红衣大貂寺李芙行至丹陛下,宣道:“陛下驾到,明皇贵妃娘娘驾到。”   随着李芙这一声不算响亮,却经由立于两侧的黄门层层传递下去的唱和,阶下窸窣的议论被骤然抹去。   李芙抬手一点,丹陛之前的珠帘便由小黄门利落地放了下来。朝臣此时皆叩首膝前,即使有胆大不要命跪在外殿的小官悄悄抬头,也只能看见天子身着玄色衮服和身侧一抹绛红裙摆的绰绰之影。   待帝妃二人坐定,百官山呼万岁,李芙称起之后,百官肃立。   随后李芙自身侧托盘上奉了一卷明黄圣旨,唱了声,“肃。”待得自满殿朱紫起,往后一片整齐匍匐之势后,李芙才缓缓展开圣诏,朗声宣道:“咨尔皇贵妃萧氏,柔既可观,德光兰掖……正位六宫,宜膺盛典。可册为皇后,令加徽号明懿。”   待众臣叩拜,又呼圣人万岁、中宫千岁,再次叩首,这才毕礼起身。   然群臣方方站定,就有一样貌年轻的青袍小官持笏出列,中气十足地朗声奏道:“臣侍御史曹世亭有奏。中宫空悬,圣人扶立正宫,乃顺天应民。然今日,皇贵妃公然登上宣明正殿,垂帘听事,臣不得不谏,皇贵妃恃宠行此举,荒谬离奇,骇人听闻,有前朝遗风!” 第52章   萧令明原正纠结着竟是“明懿”二字的徽号,此刻叫这么一个颇有前朝以死博忠直之名,语不惊人死不休言官遗风的人物一扰,便索性不再去想了。他颇有兴致地举着团扇遮在面前,腰背往前凑了凑,想看看这个在本朝以直邀名的蠢货生了个什么模样。   就听身侧天子不徐不疾地开口:“卿该敬称皇后。”   天子话音刚落,立于朝臣之首的宋显便侧出一步,冷淡开口:“曹大人以前朝郑妃与母后作比,可亦有以前朝庸帝比父皇之意啊?”   那曹世亭貌似分毫不惧,再拜奏道:“前朝庸帝昏聩无道,耽溺酒色,方有郑妃临朝篡权之祸。圣人研精探赜,神无不照,当以郑妃乱政之祸为鉴,臣冒昧万死以谏。”   此言一出,众臣俱静,唯立于臣首的吴彦徐徐回身瞧了一眼这位小曹大人,继而好笑地摇了摇头。   只见一刻过后,静如止水的宣明大殿便如炸了锅一般。   “臣奏侍御史曹世亭以夸诞大言谤陛下圣名,实乃诡言以博众目,伏惟陛下严惩,以正朝堂!”   “臣奏曹世亭不敬天子,不逊皇后,以前朝亡国之君比当今,实乃大不敬,当以死正朝堂,正天下视听。”   ……   “臣附议!”   “臣附议!”   便是萧令明再如何于朝堂之事纸上谈兵,也瞧出了不对劲,他瞥了眼虽最早出言相驳的宋显,见宋显回望亦带着几分试探,便知他未曾参与其中。   倒是吴彦那只老狐狸,不紧不慢成竹在胸。   宋聿丢曹世亭出来是为了什么?   萧令明自然知道他不过是个被人撺掇着坑了一把,也许还要搭上性命想要博一博青史留名的蠢货,但是天子所为究竟为何,他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正当萧令明心下计较之时,武帝看着阶下一片乌压压的人头,懒散开口,“曹卿年少激荡,虽言语不逊但罪不至死,廷杖二十以为诫。朕自去岁来,受体疾之困,常难持政务,幸得皇后辅佐。然皇后居后宫之远,朕常感不便,今此往后,每每临朝,皇后可垂帘朕侧,共决政事。”   武帝此言一出,不仅举朝一惊,连坐在他身侧的萧令明都面带不解地转头望向了宋聿,可宋聿全然没有与他解释的意思,只是半撑在手边的软枕上,平静冷淡地看着阶下的朝臣逐渐归于平静,继而低下了一颗颗头颅。   武帝践祚至今,朝堂叹服,且众臣见简在帝心二十载的吴彦都都称了是,再如何有想法也不得不暂时咽下。   待散朝之后,不乏二三不解天子此举的朝臣,往吴彦身边向他套话。皆被他神哉哉一句陛下圣断推了过去。见吴彦油盐不进,大多又把目光转向了他的关门弟子杨敬,可这个朝堂出名的木头桩子,此时面上竟也不是一如既往地木然了,他亦是一副有惑难解的模样。能凑到吴彦身边的大都是在朝堂上打滚半生,极有耐心的老油子,见此情形干脆作罢,便陆续三两散去。   吴彦年长,行路不快,到最后诺大的宣明殿前中轴主道广场上也不过那么零星几人了。此时他的木头爱徒这才凑到了他跟前,吴彦也算是终于漏了一句真话,只说:“仁修,你初入朝堂之时,总该拿到过几份陛下亲笔答了,却读来觉得决断生涩的折子。”   杨敬一愣,明白了老师所言何意,一时间只觉得荒谬,那该是十数年前之事了,他三两步跟上老宰相的脚步,又说:“老师,那时明后可尚未入宫啊。”   吴彦却只是捻着花白胡须慈祥一笑,“圣人既封了皇后,便是没那份心思了,既如此垂帘便垂帘吧。”又似乎觉得颇有意思,念了两句,“明后……呵,明后。”   下朝之后,萧令明与宋聿同辇而行,自他在宋聿身边起,便从未有过却辇之德,对他来说是习惯,落到旁人眼里便是娇纵。   初秋的平京依然有些许凉意,干爽的风自绛纱帷幔的缝隙中吹了进来,激得宋聿不适地皱眉咳嗽了两声。萧令明抬手轻轻拍着宋聿的脊背,他在朝上尚对宋聿的决断有所疑问,这么静静想了会儿也大概明白了,倒也没有那一日的心寒之感,只觉得世事讽刺不过如此。   “圣人当少用些吊精神的汤药,您的……”萧令明没说完,就被宋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便住了口,过了多时,不知抱着什么目的说了句,“若是陛下当年待姐姐如此,后来就也不会有这么许多波折了。”   “是因为你不像你姐姐。”宋聿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下了定论,“——你不想要这些。朕才能信你,才能给你。”   萧令明听了,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   他浓密的眼睫和过去笑时如出一辙地低低垂着,连分明生得凌厉艳丽的眉眼浸在这样一抹温柔沉静的神色里都化得软了下来,连带他的笑一起,沉在初秋澄明的日光之中。   ——是足以令所有得窥一隅的人叹一句秀色掩古今的难得容色。   宋聿见了却是直觉有异,萧令明除却那一日的放肆之后,如往日别无二致。可宋聿总觉得他与自己隔了一层,就仿佛神寺壁画上只剩下绝世容光而无半点人气的壁上美人一般。   ——明儿与朕生份了,宋聿如是想。   可天子又很快平复了。毕竟过去萧令明也闹过这么一场,宋聿也是只做不知地纵过去的,毕竟反骨可以折,但是气性全无便不可爱了。   萧令明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他自顾自地说着,“圣人知道为什么姐姐有这样的心思吗?因为她自小金尊玉贵地养在先帝和先太后身边。天下什么稀罕物件她都拥有。”   “——唯有皇权,是她唯一天天看着,却一下都碰不着的。”   天子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略微咀嚼了一下,继而状似不经意地笑言,“你这话倒说得有趣味。”   他说完又似笑非笑地看着萧令明,“明儿倒是好命,没有什么日日瞧着却求而不得地东西,以至于像你姐姐一样钻了牛角尖。”   萧令明听了,抬起眼柔和地望着宋聿,好似附和一般地莞尔一笑,不再说话了。   待圣驾快到了含元殿的时候,李芙问了句,“圣人,娘娘可要搬来含元殿与您同住,往后朝上朝下也便宜。”   武帝恩了一声,萧令明便侧身与李芙交代,“我物件多,只取常用的来便可……”然刚说了一句就被武帝打断,“皇后是半君,该称孤。”   萧令明愣了一下,虽为妃妾时当称本宫,他也只有想得起来时才用用,宋聿也从未置喙。但现在他既然说了,萧令明从善如流地低声道了是,“别的倒也没什么,只是阿绾还小,她是……是碎儿以前惦记过的人,独留在宫里即使有姑姑们照看孤也觉得不妥当。”说着便去看宋聿,故作小心翼翼地开口,“圣人可准一并抱来吗?”   宋聿撑着额角,无所谓地摆了摆另一只手,是准了的意思。   “偏殿随意择一间内室便可。”萧令明目的达成,言笑盈盈地对李芙交代了一句。 第53章   明懿皇后的封后大典,是圣文武皇帝掌国晚年的最后一场盛典,场面之宏大庄重,远超天子册立元后的仪制,令万民侧目。   众臣起初对明后垂帘颇有微词,盖因天子体弱,先是帝后同临,再往后便是武帝露个脸就走,直到近日竟是独有明后一人于珠帘之后临朝。   但这些细碎议论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不知是否有天子于背后指点。明后行事老辣果决,颇有武帝初登基之时的峥嵘之相。   且明后不与朝臣相交,不养近臣,无论与哪位大人都划得界限分明,甚至对睿王都是如此。倒令人不得不信,明后只为辅佐久病的天子,而无半分私心。   如此以往,至少朝臣面上都露了敬服,再无人以此生事。   然而朝堂上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留居深宫照顾宋允的睿王妃竟是因一时之失,牵连出了祥符年间最大的一桩谋逆案。   虽定远侯府谋逆,睿王纵使无辜亦受几分牵连,但明后仍旧秉公处置,未留情面,摧枯拉朽一般利落地审清了整桩案子,手腕之冷酷果决,令人心服之下以不免齿冷。   “午后我就派人送了俞雅去大理寺,想来贴加官之刑,即使活计细碎此刻也该了了回宫,你若想见她最后一面,此刻便动身吧。”萧令明悬腕纸上,笔下不停,并没有去看坐在自己身前的宋显。   宋显失笑,“我去见她作甚。”   萧令明抬眼瞥了他一记,“全一全你睿王仁义之名。”   “萧……”宋显顿了顿,又改了口,“皇后,那些不过是表面文章。”   萧令明听见他称皇后,不由得笔下一顿,又觉得让他改口称母后也没什么意思。他收笔上提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这道薄绢递给了宋显,“那就代我走一趟,早日了断了这件事。”   宋显接了,一看,“你倒是对女人一贯手软,三尺白绫叫她痛快。”   “人不是生来就偏激愚蠢的,总是因人因事,才走到今日。”萧令明言语冷淡地随口打发他,“去吧,有话要说也等你事情办完了再说。”   ……   霖铃阁。   俞雅自大理寺刑房回来之后并没有进内室坐着,反倒散发素服,独自坐在中厅的小院里抬头仰望着天际日渐西垂的夕阳。落日的余晖落在她素净的面上,连面上细碎的绒毛都显了出来,一打眼看,仿若未出阁的豆蔻少女一般,哪里能想到是曾行出那等骇人听闻的阴险手段的人呢。   院门打开的声音惊动了俞雅,她转头看向大门,见是宋显,面上露出了豪不遮掩的惊喜,继而又看到了他身后内侍手上奉着的三尺白绫,瘦弱的肩胛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   见宋显亲自接了白绫,又打发了黄门出去,她这才慢慢起身,盈盈一礼,“王爷来了。”   宋显没有说话,走到了她的身前,将手中装着白绫的托盘放到了石桌上。   一只素白的手轻轻落在了如雪的白绫上头,细致地抚摸着,俞雅感受着掌下冰冷细腻的纹理,深深吸了一口气,“王爷,替妾带句话给皇后娘娘吧。”   宋显说:“你说。”   俞雅抿了抿唇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可也不知她在笑些什么,“妾多谢她让妾看着他们上了路,看着他们在刑官的手下哀嚎辱骂,咬牙切齿地诅咒妾这个不孝的女儿。连我的母亲,饮下毒酒前都不愿见我。”   宋显一时间亦是五味杂陈,“当初你不是这样的。”   “当初……”俞雅喃喃,陷入了悠远的回忆。   她与宋显的初见,其实并不是大家所说的落花下一见钟情,无论是落花还是一见钟情,那都是定远侯府和宋显心知肚明的话本。她与宋显真正意义上的初见,更早一些,是在俞雅十三岁随母亲入宫赴宴的时候。她与母亲和奴婢走散,寻人的时候摔了一跤,正巧摔到了宋显的面前。   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陌生男子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洋相。俞雅因羞恼对那时下意识地冲自己伸手的宋显语气不善,“别扶我,我自己能起来!”   那时的宋显听了也不生气,他笑着说了句,“我信你,你自己起来。”说完不仅自己负手转过身去,还让跟着自己的奴婢们也都转了过去,等着小姑娘自己踉踉跄跄地站起来。   俞雅眼中的记忆缓缓褪去了颜色,露出命运本来就狰狞不善的面目,她释然般地笑了笑,“事到如今您代我向皇后认个错吧。”   “我没什么可偿她的了,不过一条性命。”   她说着幽幽叹了一声,“我这一生,该是一步错步步错。”又说:“王爷,我知道您一开始就想让我死。雅儿不怪您,您不让漏出口的事情,雅儿也半点没有对皇后提起。”   她说着,又重复了一遍,“雅儿当真不怪您。”   俞雅那张消瘦了不少的面上,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就当全了您当年真心信过雅儿,雅儿当年也是真心喜欢过您这桩没什么所谓的旧事吧。”   俞雅说着站起身,理了衣襟袖口,“妾赴死的样子当不太好看,您的旨意送到,就别看着妾受死了。”   ……   宋显回来得很快,萧令明一看便知他是步履匆匆地赶回来的,“你要说什么?”萧令明问得开门见山。   宋显绕过几案,跪坐到了萧令明的身边,继而有些踌躇地自袖中取出了一个匣子递给了萧令明。   那匣子看着朴素,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萧令明伸手接了,一打开,里头的东西也不甚值钱,却让萧令明的动作僵在了原地。   他几乎是怔愣地看着里面廉价的泥塑玩偶,银钗珠花,还有泛出枯黄的竹编小物。   宋显慢声低语道:“是碎儿在我府上住时格外喜欢的小物件。不是赏赐,是完完全全她自己的东西。我想着带给你,也算是想念。”   “啪——”一颗豆大泪珠自萧令明的眼眶中陡然落下,掉到了泥塑的人偶上,浸得廉价无釉的陶土染出了一块深色,萧令明有些无措地抬手去擦,但落下的泪却越来越多。   一双温暖的手覆在萧令明冰冷的手背上啪一声合上了盖子,继而自他的掌心抽出了匣子放到了几案上。   宋显将萧令明的冰冷的手揉在掌心,又抬手去抹他脸上的泪,在他额头鲜红的花钿上轻吻了一下,又低下头柔声哄他,“我在门口等俞雅了断才过来的。你已经为碎儿报仇了,如今想哭就哭吧。”   此话一出,萧令明再也压抑不住眼中的泪意,任由它轰然决堤。   宋显总见不得他落泪,碎儿之事对他来说至多也就是惋惜,可萧令明的痛不欲生却第一次教会了他什么叫感同身受。宋显一把将他扣入怀中,像小时候母妃哄自己一样轻拍着萧令明的脊背。   此举却越发纵容了萧令明的悲泣,他抖着手一点点顺着宋显的衣料摸索过去,结结实实地环住了宋显的腰,将脸全然埋进了宋显温热的颈窝当中,无声又颤抖地剧烈哭泣着。   宋显抱着他,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萧令明的脊背,神色是前所未有地认真。   然就在这时,外间的转门被推开,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浸在巨大的悲伤中又难得得以发泄的萧令明并没有听见,只有宋显听见了,他下意识侧首去看,下一瞬就直直撞上了天子那双深沉又压抑着怒火的阴冷双眼,不由得心下陡然一震。   ——他知道了。不,他早就知道了,宋显想。   但宋显没有松手,只是动作顿了一拍,继而又恢复了匀称充满安抚意味的轻拍。   宋聿就这样站在阴翳中,冷冷地看了一会儿,继而听不出情绪地沉声问了一句,“抱够了吗?”   萧令明在听到宋聿声音的那一刻就惊慌地推开了宋显。   宋聿一眼就盯死在了他脸上来自宋显衣领的压痕与濡湿的泪水,三两步上前一把把人拖到了自己的身后,他冷眼看着宋显被萧令明的眼泪浸湿了一片的衣领,狠声道:“还不滚出去!混帐东西!”   宋聿骂完仍不解恨,他猛一甩袖,横指殿外,眼神冷戾如刀,好似就差当场弑子,“你这个觊觎君父所有的孽障!滚去外头跪着!跪足两个时辰!” 第54章   宋显站在原地一时没动,他抿了抿唇,一撩袍角原地跪下,“父皇,与皇后无关,都是儿臣,是儿臣的错,您要……”   他还没说完就被三两步上前的宋聿一脚狠狠踹在了胸口,天子怒极半点没留力道,宋显也不敢躲生生挨了这一下,被踹得脊背重重撞上了三步后的沉香摆台,发出哐一声巨响。   天子踹完似乎气消了一点,他看着倒在地上的亲子,终是咬牙道:“自然都是你的错,现在滚出去,别在朕面前用你那点小伎俩!”   宋显捂着震痛胸口,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扶着地踉跄起身,不留痕迹地看向站在天子身后的萧令明。萧令明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宋显才放下心来,狼狈地道了声,“儿臣告退。”   宋显退下之后带上的门扉将一切殿外窸窣的声音都隔绝在了外头。宋聿深深吸了口气,又捂着口重重咳嗽了两声,在静谧得只能听见他与萧令明两人呼吸声的殿内,他缓缓转过身,衣袍拖拽过地毯的摩挲声响都清晰得分毫毕现。   天子慢慢看向了站在他身后的萧令明。   萧令明面上兀自带着浸润地湿痕,但脸上显然已经收敛了全部的情绪,他咬了咬下唇,拎了裙摆缓缓跪下,然而膝盖刚碰到柔软的地毯,就被天子抓着胳膊一把拉了起来,语调烦躁,“行了!装什么装,起来!”   天子给的台阶喂到了嘴边,萧令明也就顺势下来,笑了笑,“您跟明儿置气也就算了,和宋显置什么气呀。”   宋聿的神色显而易见地好了不少,他一边走,一边斜眼睨了萧令明一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给他求情,不然朕让你出去和他一块儿跪。”又说:“老三那小兔崽子,不给个教训蹬鼻子上脸。”   萧令明被噎了一下,索性闭了嘴,沉默地跟在宋聿的身后向内殿走去。   就听天子冷淡地说了句,“定远侯府的事情了断了。”   萧令明顿了一下,举扇挡了挡帷幔上垂下的穗子,“都清爽了。”   武帝跨过门槛之后呵了一声,“贴加官。还让俞雅亲自去观刑,明儿下手够利索的。”   萧令明无言,只是低低嗯了一声,随着天子步入内室。   天子在床榻边坐下,又抬手将萧令明拉至自己身前,萧令明便乖顺地跪坐下来。   宋聿见他乖觉至此,俯身勾了勾他颊边的碎发,修长的手指顺着萧令明的柔软的面颊滑至他的耳边。佻然地捏了捏他耳朵上那颗饱满的东珠耳钉和饱满白皙的耳垂。   萧令明身上特有的那股子香气萦在天子的鼻尖,令天子一点点理清楚了心里的事情。只见下一刻,宋聿略微倾身看向跪坐在自己前的萧令明,居高临下却又好似漫不尽心地开口,“也是,明儿在这平京流过那么多血泪,该叫别人流一流了。”   萧令明的眼睛因天子伴着龙涎香气的吐息而颤了颤,他一动不动,任由天子揉捻把玩着他的耳垂,直到那颗东珠咔一声在天子绝佳的力道掌控下嘎吱一声,被一捻化作齑粉,惊得他凌厉修长的眉尾不受控制地弹跳了一下。   “当年你杀惠妃,朕觉得你性子像清合,今日倒是觉得你像朕多些,没她那些眼高手低的毛病。”天子悠哉哉地开了口。   萧令明愣了一下,似乎全然没有料想到宋聿会对如今的他说出这样的评价,他甚至一时都没有应对上来,三两张口之后才哑声道:“明儿……明儿二十六年来皆仰您一手调教。您言传身教尽数历历在目,刻不敢忘,这么多年自是学会了些东西的……”   天子瞧不出明显情绪地看着他说出了这些,过了良久才哼笑一声勾了勾萧令明的下巴尖,垂首吻上了萧令明柔软的唇瓣。   被天子亲吻的人顿了一下,继而顺从地松开了牙关,探出了柔软湿润的舌尖方便宋聿施为。   他这副柔顺又勾人的模样,闹得宋聿一如既往地受用,心道:别的学没学会也就这样,这风月上的勾当倒当真是学得不错,难怪把老三都哄成这样。   天子一边漫不尽心地想着,一边将人拖抱上了床榻,让萧令明分腿跪在他的身上,又抬手拆了他发上的金簪,转瞬间厚重冰冷的发丝就像瀑布一般垂坠了下来。   萧令明一边迎合天子粗暴深入带着点儿报复意味的亲吻,一边顺着给宋聿繁复地衣摆摸了上去,轻轻隔着丝软的衣料握住了天子硬热的性器。   ……   萧令明这月余来苦不堪言地过着天子早年夙兴夜寐的日子,又跟宋聿在榻上胡来了那么一场,得了天子明日不叫起的承诺,沐浴完很快就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倒是宋聿陪他躺着,等他睡了之后才又起了身,找来李芙,披了一件大氅往外走去。   天子的小书房是萧令明在含元殿里从小到大唯一的禁地,毕竟那里头实在见不得人,需要和大行皇帝一起进皇陵的秘辛太多。   李芙侍奉天子坐下之后,取了金剪小心地剪了萎靡的烛心,这才之后便转入隔间冲了一杯冷茶端了出来。   宋聿沉默地坐在书案后头,他身前宽大的书桌上平摊着一本厚重的书册,深红的缎面书封和玄色的内封无一不昭示着此物的身份——这是大元皇室传承数百年的族谱玉碟。   里头细腻昂贵的绢纸上字迹各不相同,大多由礼官加注,鲜有天子亲写的。然而这本物件自立天子撇开周平亲拟立后圣旨的那一天起,就被宋聿遣李芙亲取了过来,摊放至今从未动过。   天子来来回回看过很多眼,却没有一次下定决心落了笔,直到今时今日,“李芙,研墨。”   李芙将茶碗搁在了天子的手边后,便开始替天子细细研墨。暖金的绢纸上“萧令”二字在天子笔下墨色浓郁笔锋锐利,可天子写完这二字之后,又悬腕纸上,好似犹豫不决,难以落笔。   李芙只着眼于手上的砚台,一眼也不多看,一句也不多问。   过了许久,天子探笔重沾了墨,提笔落字,轻勾收势一气呵成,待得墨汁彻底干透浸染纸面,这才亲自将玉碟合上递给了李芙,“收了。”负手离去,再不多看一眼。 第55章   宋显在含元殿阶下的龙纹白石砖上跪满了两个时辰,在兰亭的搀扶下勉强起了身,兰亭不敢问在含元殿里发生了什么才引得天子对主子如此勃然大怒,他只是沉默地搀扶着宋显,一脚轻一脚深地向外走去。   宋显惹天子大怒罚跪于含元殿阶下的事情甚至没有到第二日一早就已然传遍了朝野上下,一时间难免议论。但宋显仍旧像个没事人一样,仿佛半点流言蜚语都入不了他的耳朵。   只是他再如何气沉如海,八风不动,也在如是过了这么几日之后缓缓觉出了不对,他从未料想到,那日在含元殿内的一面竟是祥符四年里他与萧令明私下相见的最后一面。   自这一日始,萧令明对他而言,彻底成了珠帘摆屏之后的高高在上的国母。宋显向内宫请见了许多次,但他的父皇也不恼怒,只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打回宋显的入宫帖子。   甚至萧令明,甚至萧令明也不愿见他,每每他以政事为借口想要私下单独奏对的时候,都会被他不硬不软地挡回去。   如此二三,宋显不想在天子面前累及他,便也只得作罢。如同和其余的臣子一样,在丹陛下,在摆屏前,自下而上,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屏障仰望着代天临朝贵不可言的明懿皇后。   “……今冬雪多,劳爱卿多费心了。”萧令明自然冷淡的声音自阶上传来,飘飘荡荡地落入宋显的耳中。   宋显下意识地抬了一眼,朦胧的绣屏之后萧令明的面目模糊不可变辨,唯有那玄色朝服的显眼轮廓,透过暖金的绢缎映了出来。   仿若那坐上的只是一尊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塑像,宋显突如其然地似有所感,他觉得在昭阳殿里那个柔软的人悄无声息地就不见了。   似乎是去岁的秋冬极冷,那个软弱柔顺的皇贵妃没能熬过去,随着碎儿的故去一同留在了祥符三年的秋冬里。   关于冬日雪情的奏对方了,便有礼部的臣属上前奏道:“皇后娘娘,如今元旦已过,新春将至,这今年的新年大宴可仍是依照去岁旧例?望您示下,礼部可早做打算。”   萧令明皱了眉,他本想说照旧,可天子近日的身子实在是……   “……此事,孤与圣人商议过后,再做决断。无事就退了吧。”萧令明说完便徐徐起身扶着李芝的手,在众臣叩首称千岁的余音中迤迤离去。   三厄凌三三舞酒泗凌厄。   今冬的雪落得又净又厚,往日里萧令明是很喜欢的。可如今入目的是如此大片的银装素裹,白得骇人,叫他想起了举国大丧时大元皇城会有的满城素缟。   李芝见他缓缓停在廊下,面色凝重不展,替他拢了拢肩上深玄的貂裘没忍住关切道:“娘娘,您有心事?”   萧令明觉得他越界,但也没有训斥,随口打发了一句,“孤只是觉得今年这雪太白了,亮得刺目罢了。”又问了句,“睿王可还有递帖子进来。”   李芝答:“不曾有了。”   萧令明回内殿的时候,宋聿方起身没多久,尚未更衣,仍旧穿着层层叠叠素白的寝衣,萧令明许是受了方才所想的影响,一打眼撞见,便眼尾一跳。   他自李芙手中端过汤药,坐在武帝身边侍奉的时候与他提起了新年宴席,天子见他说话的时候神色犹豫,随口反问:“怎么?你要大办?你也信了冲喜之说?”   “倒也不是相信,只是近日天寒难熬,您又这般不好,总是要……”他犹豫开口,说了一半就被宋聿抬手按在唇上打断了,“生死有命,不在于此。”天子平静地开口。   自古君王到了晚年鲜有不苦求长生的,或是壮志未酬,或是不舍这人间帝王的日子。   人间天子算是凡人一生的极尽,越是如此,便越舍不得,放不下,可宋聿……   萧令明想:宋聿这样的年纪若是要开始研求密教经典,行祭祀拜苍天,这么求上一求,甚至都算不上求长生一说。先帝昏聩至此,酒色乐舞不绝,都活到了那样的岁数,若是没有宋聿这个逆子怕是还能苟延残喘不少时日。可是当今,当今直到如今都没到先帝最长的皇子去时的年岁。   可武帝却好似真的没有半分这样的心思,始终坦荡又平静地直视着自己可以望见的尽头。   萧令明抿了抿唇,“您别这么说。”又伸手环抱了宋聿的腰际,埋首在宋聿的腰腹间,闷声闷气地故意打趣,“明儿还想多活一段时日呢。”   宋聿轻咳了两声,摸着萧令明柔软的发丝,“明儿想活?”   萧令明也不似他为皇贵妃时那样对这个问题每每应对惊惶了。他抬起了一点脸,直勾勾地仰望着宋聿,他就这样看着他,过了许久蓦地明艳一笑,乖乖地摇了摇头,“明儿与您一道走。”   宋聿哼笑了一声,“所以疏远宋显,不见他。”顿了顿问:“怕他万一难过?”   “他是有一点儿真心喜欢明儿的……明儿什么都给不了他,只能如此了。”萧令明语气软和地坦率直言。   武帝整手覆上了萧令明触手细腻温热的面颊,揉了揉,反问:“那你当初招惹他做什么?”   “是他先招惹我的!”萧令明略扬了声调,不忿道。   武帝听了煞有其事地哦了一声,实则半点不信,嘴上却说:“是么?那老三确实活该。”   萧令明索性绕了回去,“年宴明儿便让他们依照去岁办了?”   武帝嗯了一声,又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萧令明连忙坐起身召唤茶水,又拍着天子的脊背。   李芙奉上的却不是茶,而是药,武帝劈手接了一饮而尽,好容易止住了肺腑的疼痛,见萧令明捏着个袖子,还要趴下来说话。   猜到他要说些什么的天子干脆抬手打发他走,“别和小时候似的天天腻着朕,去把奏疏看了。”   “您……”萧令明站起身,不死心地想要开口,却最终还是忍住了,“那明儿先去批折子,一会儿陪您用膳。”   待萧令明走后,知道天子病情之重的李芙亦开口要劝,“您这样……”,然方说了三个字,就被武帝不带感情地一声李芙以作警告,将话拦在了口里。   过了许久,天子突然笑说了句,“这天差地别的性子。”   “您是说,清合郡主与小主子?”李芙弯着腰,凑近了些,低声问。   天子搭在膝上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膝盖,“令仪是个眼睛里半点沙子都容不下的人,朕当时漏了那么一星半点要她退居后宫的意思。她就记着了,死记在心底了,闹出了后头这么大的事。”   李芙只应:“郡主是和一般女子不同。”   “明儿。”天子叹了声,“碎儿的事情你桩桩件件瞧在眼里,觉得如何?”   李芙思考了一下,“干脆爽利。”顿了顿又道:“手腕纯熟。”   天子听完哼笑了一声,“确实做得漂亮老辣。明儿是个手狠心软的,下得去刀,也止得住刃……难得啊。”   宋聿说着,心有所感,“朕这些年对他不好,很不好。他却不曾半点怨怼……他自始至终都记着,记着朕把他从临夏行宫带走,真心记得朕和他在含元殿里的日子。”   宋聿的声音哑了一瞬,“……明儿是个念恩不记仇的。”   李芙难得静默了一下,过了许久,轻声道:“小贵人养得这样好,是您一直用心了。” 第56章   宋聿仍旧这样拖着自己的病症,又生生拖了小半个月。   直到一日深夜,天子自觉中被肺腑间难言的疼痛扰醒,他小心地挪开萧令明落在他腰上的手,难忍疼痛地皱眉死死捂着胸口,强压着要溢出嗓子的咳嗽。萧令明睡得很熟,他另一手抓着宋聿寝衣柔软层叠的袖口,宋聿不想惊动他,极小心地一点点抽出衣袖坐起身。   守夜的李芙听见动静急忙上前搀扶,天子就着李芙搀扶走到寝殿的外间便再也忍耐不住地抬手掩唇重重咳了起来。李芙起初也只当是寻常咳嗽,侧身自小黄门奉上的托盘上取了茶候着。   然而天子好容易止住咳嗽,刚放下掩唇的手,掌心那一片刺目的鲜红就如一把利刃般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天子一直回避的病况。   “陛下!”李芙失声,“奴去请钱大人!”   宋聿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凉气,“低声!”他斥责了一句,抖着眼皮闭了闭眼,似乎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断,“不必传钱筠了,李芙,你去取一道卷绢来。”   李芙自知劝说无用,只得称了一声是,又听宋聿补了一句,“要墨轴朱封的。”   墨轴朱封……李芙愣了一下,多言道:“您此刻要立遗诏?”   宋聿已经不耐地接了宫人跪奉上的湿帕子擦了掌心,往小书房走去,“让你取你就取,怎么年纪上去了废话越来越多?”   李芙无法,只得应声退下,很快便取来了绢卷,他将手中柔润细腻的绢纸仔细地平铺在了不断细碎咳嗽的天子面前的桌面案上,又奉上新的温茶,低声道了句,“奴为您研墨。”   天子端了茶碗,抿了一口,似乎犹在思索而眉宇紧锁,过了半晌他轻提了笔,略出了口气,落笔便一气呵成直至收尾。   烛光下,暖金的绢面上墨字凌厉,缓缓洇入纸面。天子搁下笔,取了李芙带来的玺印亲自印上,又似乎仍觉不足,从抽屉里取了一方只有“聿”字的天子私印,轻轻盖上。   宋聿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没对李芙遮掩,仿佛是有心要他做个见证的意思,李芙身沐皇恩,不得不劝:“圣人,您和小贵人的情分难得不假。可您这道旨意,若是小贵人将来当真,怕是江山动荡,天下不安啊。”   天子却未怪他放肆,又重重咳了一声,才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漫不经心道:“他不会。这道遗诏,是用作在眼下的。”   “即便这道东西将来也起了作用,也只有诛老三的心这一个作用罢了。”天子语调平静却仍能叫人听出轻蔑的不屑来,“老三觊觎朕的东西,总要付出一点代价。”   天子说着,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看明儿那样朕舍不得。”他语调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字字句句都带着人君因权力而生,睥睨众生的手段中掩饰不去的浓重血腥之气。   “——不过他是朕一手带大,伴着朕到如今的人。届时朕去了地下,他身上也总该有些东西要跟着朕一道走。”   那卷大元朝史无前例地被盖上天子私印的遗诏在宋聿的手中缓缓收拢,天子握着它在掌心中转了一圈,干脆地递到了李芙的手中,“收好。”   翌日。   “因今日要听吴相等奏对年前的诸多事宜,李芝得了娘娘的吩咐来说过了,怕来不及回来与陛下您用膳,您不必等他。”李芙一边跪着侍奉天子衣袍,一边仔细回话。   宋聿却是难得笑出了声,“李芙,他这话说的,倒像朕是他的金屋之娇了。”   李芙听了亦是面上难掩笑意,但这不是他能接口的事情,附和一笑已是至多,他替天子理了腰带,回身去身侧奴婢奉着的托盘上取玉佩香包。   就在这时,奴婢们惊慌的一声,“圣人!”陡然间四下炸响。   李芙猛然回身,就见天子捂着胸口,再次生生咳了一口血出来,李芙一个箭步就上前搀扶住他,“传钱院首!”   含元殿内殿的天子寝殿内,自两年前起就盘旋着散不去的苦涩药味,可今日的药熏之浓郁蒸腾,几乎逼得人喘不上气来。   天子坐在上首,一手支着额角等着钱筠问脉的结果,所有多余的宫人都被遣了出去,如今诺大的寝殿内只余下了天子、钱筠、李芙三人。   钱筠缓缓自天子的腕上收了手,他侍驾多年,对天子也无需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委婉之词了,当下便缓声直言,“圣人,您强用汤药吊着精神,一路拖到现在,不肯静养。事到如今,已然是……”即便是他,似乎也觉得这四个字难以出口,“强弩之末了……”   宋聿却是不在意地收了手,漫不经心地斥责了一句,“钱筠……你如今也会婉转说话了……朕就在……咳咳……这一两日了吧?”   钱筠沉默地低了头去。   “李芙。”天子唤了一声,阖目冷淡地吩咐,“准备着吧。”   李芙见此,哑然俯身,顿了一顿道:“那奴去请各宫娘子们往密朱寺,按旧例行往生祝礼。”有问:“陛下可有特旨?”   宋聿道:“废后不必殉,往绞罗寺常伴神位。”   李芙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兴元殿正殿。   一蓝袍小黄门不着痕迹地自侧门躬身行至李芝身侧,对他低声耳语了一句。李芝听完脸色一变,回望过去,见那小黄门神色笃定,当即脚步轻疾地上前轻唤了一声,“娘娘。”   萧令明向正在对答的杨敬叫了声停,这才看向李芝,“怎么了?”   李芝这才躬身上了丹陛回话。   “李貂寺避人传了话过来,说陛下怕是不好了,他已奉命去各宫请诸位娘娘往密朱寺去,由法师行往生祝礼。”李芝答得极快。   萧令明却没有任何动作,他像是愣住了,又像是不愿意相信,直到李芝再唤了他两声,这才回过神来。   “啊……”萧令明轻轻出了声,对杨敬道:“孤有要事,卿答与睿王便可。”他说着扶着李芙的手缓慢起身,仿佛周身神魂都飘到了九霄云外。   “皇后娘娘。”站在阶下的宋显掐着时间朗声开口。   萧令明已走出了屏后,被他一唤,下意识地就回了头,直对上了宋显那一双澄澈带着点儿恰到好处关切意味的双眼。   “你……”萧令明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乱飘的思绪缓缓收拢,随着气息笼进肺腑,那些因一时惊愕乃至于慌张而散乱的条理也逐渐回归了他的心底。   按大元旧例,一旦天子濒临弥留,一应陪殉妃嫔将被带往密朱寺,由明王法师亲自加成,礼封指引皇妃,依照品例自下而上,先于天子归天,一为引路祭祀,二为见朱冲喜。   他见过宋聿之后,便也该过去,以中宫之尊、令仪之名,成为天子往生最贵重的一道祭品。   这样的场面,宋显……   ——他想:宋显就不必看到,徒增伤感了。   萧令明抿了抿唇,让自己尽量看上去神色如常,带着几分脆弱的缅怀,望着宋显,缓缓开口,“显儿,朝上的事情了了之后,代孤去京郊替孤看一看碎儿……孤有些想她。”   宋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是低了头,俯身应下,“儿臣领命。” 第57章   李芙不多时就回了天子身侧,他只需宣旨,这请人的事情自麻烦不到他头上。   宋聿见他进来,冷淡地撂了句,“同他多嘴去了?”   李芙告罪道:“是奴多事了。”   “是你多事。“宋聿冷笑了一声,“既如此将功折罪去吧。不论老三是要离宫还是要闯宫,都给朕扣过来,别叫明儿察觉了。有些话有些事,他也该听听。”天子说着一指钱筠,“你也下去。”   李芙应了声是,与钱筠一道退了出去。   萧令明步履匆匆地赶回来,顾不得礼数,撇开李芝便亲自一抬手推开了天子寝殿的转门。   贝阙珠宫的偌大天子寝殿内药烟弥漫,仿若虚境般叫人踌躇生怖。宋聿未坐在内间,他一身玄色常服,盘腿坐在矮几前,正专心地同自己下着一盘残棋,那是昨晚萧令明没与他下完的。   宋聿一边落子,一边掩唇低咳,听到了推门的动静,转首回望,就与双手推扶在门边的难掩空荡神色的萧令明四目相对。   宋聿难得温和地笑了,“……明儿来了。”   ……   大元皇宫中轴最后一道宫门观宸门下,身着玄袍朱纨亲王朝服的宋显负手在后,头一次当众撕掉了脸上那层温和的假面,“让开。”   守门的翊卫面色为难,“王爷,臣等是得了内宫的令才不让您进去的,您别为难臣等了,到时候要是内宫怪罪下来,您也难做。”   宋显神色平静,“不让是么?”   “王爷,您……咯咯。”那翊卫方张口,就被宋显迅速贴至身前一把掐住了咽喉,缓缓用力上举,宋显狠手掐着他,转向立于城门下的其余翊卫再问,“让么?”   周围的翊卫皆虽惊他举止出格,却也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只得扬声警告,“王爷!擅闯内宫,私杀翊卫视同谋反啊,王爷”   宋显冷眼横扫他们手上出鞘的利刃,厉声道:“不敬亲王,兵刃相向,亦是以下犯上的死罪。本王母后乃中宫皇后,本王谋反?滑天下之大稽!”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一道嘶哑的嗓音客气至极的娓娓传来,“睿王殿下,权且手下留情。”   与此同时,宋显死卡在那倒霉翊卫脖颈上的手被一道柔软物件狠辣一劈,剧痛霎时传来,逼得他不得不松了手,宋显猛地转首向来人看去。   只见李芙收了拂尘,迤迤然站定,向宋显躬身一礼,“奉圣人诏,召睿亲王宋显入内。”   宋显却倒退一步,冷声道:“还望貂寺见谅,本王有急事求见皇后,见过之后必去向父皇当面请罪。”   李芙不为所动,“圣人有诏请殿下和老奴走一趟。”   宋显原只是疑心病发作才走这一趟,未曾想到了观宸门下竟被人拦了,这已经叫他自觉不好。此刻见李芙如此行径,不由得心底更是一沉,难得急躁起来。   “貂寺武功内宫无人可敌,可本王若是不能先看到皇后安好。貂寺便带着本王尸首去见父皇吧。”宋显深吸一口气,强定心神。死死盯着李芙,咬牙道。   李芙轻叹了口气,缓声保证,“皇后娘娘自然在含元殿中安好,奴可与您保证。”   ……   萧令明握着天子递给他的那道遗诏,一时间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敢打开,宋聿走到他身边,手上轻缓地一点点拆着萧令明发上的钗镮,柔声道:“朕独予你的,看看吧。”   缎面的外封滑腻冰冷,萧令明解了两次才解开外头的朱绳,他放下朱绳的时候,天子也抽出了他发上最后一支主钗,三千青丝瞬间倾泻而下,扫落在了被他缓缓展开的这道天子遗诏上。   可即使他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旧在看到那上头的内容时,生生愣在了原地。   许是因为私下予给他的,诏文的内容并不长,甚至作为天子遗诏之一来看有些过于简略,然而……萧令明的视线缓缓右滑,这寥寥百余字,却是叫他心神巨震,难分悲喜。   “……皇三子明,朕与清合郡主之子,幼常伴朕侧,朕未免物议,令居临夏,不得常见。其早著天人之范,夙表皇帝之器,然朕不忘正嫡,勉立睿亲王显,承继大统。睿王行事褊忌,朕忧甚,故以此诏着皇三子明,若显非贤,则奉此诏,废而代之。”   萧令明一寸寸地扬起脸,双眼惶然地看向天子,“……宋聿。”   宋聿抬手在他眼下抹了一把,正要开口,却陡然间神色骤变,他撑在几案上的那只手青筋爆起,猛地呕出一口血来,在萧令明陡然变调的惊声中向前栽倒。   ……   宋聿转醒时,已是夜里,他缓缓侧首,看到了正在施针的钱筠,再往上看,直直对上了坐在床榻边,仍散着青丝的萧令明无神虚滞的双眼。   萧令明见他转醒,眼中终于有了一点活气,望向钱筠,问了句。“如何了。”   钱筠撤了针,不去看萧令明,他素来直白:“圣人有话,就尽快交代吧。”   宋聿听了,伸手就着萧令明的力道缓缓坐起身,“明儿出去。把吴彦和周平唤进来,朕要拟遗诏。”   萧令明咬了咬嘴唇,“您……”可一开口,就被宋聿打断了,“你与朕的话一会儿再说,去把他们俩叫来。”   萧令明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违拗他,只得退了出去。吴彦和周平进去之后,萧令明不见李芙,侧首问了李芝一句,李芝答:“想是在主持密朱寺那边的往生之祝的一应事物吧?”   天子似乎也察觉了自己的时辰不多,交代得极快,不过小半柱香的时辰,吴彦与周平就手持密封,身后跟着钱筠一道退了出来,且不仅是他们,这一次里面所有侍奉的宫人和医令都被圣人遣退了出来。   “圣人召您进去说话。”吴彦亲自将话带到了萧令明的面前,又在他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神哉哉地道了句,“坤裳有正色,鞠衣亦令名,萧松有远见。”   萧令明卒然回首,对上了吴彦那对被眉毛遮得都要瞧不见却仍旧精光闪烁的双眼,平淡道:“非也,孤乃日月之明,是圣人亲择的字。”说完便一颔首往内殿走去。   萧令明步入内殿的时候,宋聿的精神比刚醒来的时候已然差了一截,他闭目沉静地靠在厚实的软枕上,难言眉间疲色。   萧令明行至床榻边,像往常一样跪坐于地,伏在宋聿的身上。   垂散下来的发丝因此遮住了萧令明的脸,他方一动,就被宋聿抢先抬手拨开了,之后宋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再没有动作。   “您为什么不让明儿跟您一道去呢?您是……是舍不得明儿吗?”萧令明低语宛如呢喃般问道。   宋聿却残忍地不肯给他答案,一味回避,“老三历练少,年纪小。朕不放心……朕走了之后,你替朕看着点。”他的声音很低,仿佛连普通的说话都有些难以为继。   这一切萧令明所不愿直面的东西,此刻却令他必无可避地尽数看在了眼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宋聿是如何在他的面前逐渐魂归天地的。   萧令明很难说从没有恨过怨过。可这是宋聿,到底是不一样的。宋聿是自他出生起,就几乎不离身侧的人,是君主,是师父,甚至是……   ——可现在宋聿就要与他做没有任何来日的诀别了。 第58章   萧令明闭了闭眼,他在这大元皇城里流过无数虚情假意的泪水,或为讨天子欢心,或为求天子怜惜。每每一落泪都梨花带雨、人见犹怜。可到了这当真到了这痛不可言、无所依仗的时刻,他竟一时落不下泪来,只能不住地摇头,“宋聿,我,我不想要这些,我不是……我不是姐姐……”   他言语破碎哽咽,断续不成句,看上去软弱狼狈极了。可这一切都动摇不了天子,他将萧令明看得分分明明。   ——萧令明当然立得起来,他只是活在阴翳中,庇护下太久了,忘记了自己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天子的掌心轻柔地落到萧令明的脸颊上,他捧着萧令明的脸,认真地对他说:“明儿如今就做得很好。”直到此刻,萧令明滚烫的泪珠才如流水般落下,洇湿了天子的衣袍。   他听了这一句,坐直了身,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一颗滚圆晶莹的泪珠黏在他的下眼睫上,欲堕未堕。   过了片刻,萧令明虚张了口,却发不出声,只能哽着嗓子,用气声,轻轻地问了一句,“您爱过明儿吗?”他的嘴唇抖了抖,像是在害怕些什么,“还是一直在透过明儿……看姐姐呢?”   宋聿没有立刻回答他,天子静静地看了萧令明一会儿,低声道:“明儿不该再问这些……”   宋聿动作迟缓,像是尽了全力一般坐起身,向萧令明靠了靠,而后在他的眉心,印下了一个干燥温暖的亲吻,“明儿该往前看,你还有往后,很长久地的往后。带着朕留给你的东西……往前看……”   宋聿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剩下了细微的气声,随着最后一字从天子的口中吐出。   这位往后工笔评价之高彪炳史册的一代天子,在自己似乎未尽的话语当中,缓缓倾倒在了自己一生牵扯至深之人颤抖冰冷的怀抱当中。   “宋聿……”萧令明抱着宋聿沉重的躯体,喃喃唤了一声,靠在他肩颈的天子已然寂静无声。可他似乎仍是不信,一点点地抬起手,落在宋聿的脊背上,带着哭腔不断地唤他,“宋聿……宋聿……宋聿,宋聿!”   然就在萧令明全然不知的侧间薄门之后,宋显被一把由李芙亲手执掌的雪亮匕首抵在喉前一寸,逼得他乖乖跪坐侧间,静心聆听。   一扇缎纱薄门,根本遮挡不住半点声音。从方才天子与萧令明的临终之言,到此刻萧令明无法抑制地断续悲泣和深深哀唤,都宛如一把钝软的薄刃绞入宋显肺腑弯转割扯。   门外萧令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宋显听见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再是重物被小心放下的声音,继而是萧令明的迟缓脚步,他身上的环佩似乎磕到了地上,最后,是额头触地的一声沉闷钝响,仿若一记重锤,砸在了宋显的心底。   似乎这一声闷响才叫宋显彻底醒过来,他这一刻才真切地意识到了,他的父皇真的去了。   李芙自这一声,缓缓收了手。   宋显离了桎梏,踉跄起身,却一时间仍旧怔在原地。   那一座压在他头上高不可攀的权力大山已然无声地崩然倒塌。这一刻起他宋显便是天下至尊的天子了,再没有人能够挡在他的前方——可是他也没有父亲了。   宋显仿若在眼前望见了自己平坦光明,却一片空荡寂静的前路。他站在原地,隐约觉得自己并未如设想的那样畅快。   李芙推开门扉,向外走去,宋显僵硬地循着声音下意识看向烛光熠熠的天子寝殿,尚着皇后朝服一身深玄流金的萧令明正缓缓起身,抬眼向响动处看来,与宋显两两相望。   宋显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抬手推开半掩的转门,向萧令明一个箭步冲去。   他在这扇薄门之后时,有万般的情绪堵在心口,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与眼前人吐上一吐,问上一问。   ——他想说我怕你出事,昏了头要直闯宫禁,前程性命都抛之脑后。   ——他想说你心甘情愿殉他,却半个字都不愿意留给我。   ——他想问上一问萧令明那颗貌似柔软的心底,倒底有没有半点他宋显的名字。   可当宋显冲出门看到萧令明那张苍白木然的脸,与他那双只剩下迷惘和空洞的眼睛四目相对的时候,却骤然间就哑了火。   ——宋显什么话都问不出口了。   宋显只是足下一顿,就冲上前用力将萧令明揽进了怀里,用力之大撞得被他抱进怀里的萧令明都向后踉跄了两步。宋显紧紧地抱着他僵硬冰冷的身躯,仿若要将他勒入血肉一般用力。   可萧令明只是站着,也不挣扎,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让宋显抱,他的手始终垂在身边。   “我真的……我真的吓死了……”宋显埋首于萧令明仍留有浓郁的龙涎香气的脖颈间,心有余悸地喃喃道:“你知道我在观宸门被拦下来的时候,我就怕你已经……”   可宋显说出的话就像是落入了无底的深湖,除了在怀抱之中的躯体,他再没有获得任何可以确认眼前人在眼前的回应。   过了许久,密朱寺顶的金钟敲响,宏亮庄肃,一记又一记地响在平京城所有大元臣民的心底。   待九十九声丧钟响过,萧令明轻轻推开了宋显,他看上去神色平静得甚至有些木然,“宋显,你是新帝了,吴彦为首的众臣想必都在外殿等着你。孤也要去料理……大行皇帝的后宫诸事。”   宋显明显有些不放心,可萧令明摇了摇头,继而甚至笑了笑,“我没事的,去吧。”   宋显这才犹豫转身,刚走了两步又回身过来,交代了一句,“我处理完前朝的事情,就来找你。”   萧令明点了点头,目送着宋显三步一回头地往含元殿外殿走,直到看不见人影了,这才在小心上前李芝的搀扶下,缓缓往宫外走去。   一月末的风雪仍旧是刺骨的。   萧令明踏出四季都温暖如春的含元殿时,因方哭过,此时被萧瑟的冬风一吹,不由觉得鼻尖刺疼。李芝飞快地自身后宫人的手中接了厚实的狐裘替他披上,又小心地将他披散的头发从狐裘里奉了出来。   萧令明紧了紧领口,正要迈步,就听见复返的李芙从廊上过来唤了他一声。   李芙行至他身前,行了礼,又低声回话,“太后娘娘知晓了圣人令废后往绞罗寺侍奉的遗诏,说想要一同过去修行。”   萧令明听了,垂眼扯了扯嘴角,“她哪里是要一同修行。”他叹了口气,“毕竟是大行皇帝生母,李芙,你亲自去安排,妥帖些。”   萧令明交代完,继续往廊外走去。他一身沉玄,逆行于风雪中,背后是含元殿重仞朱墙,行至含元殿前那道长阶时,他缓缓止住了脚步。   他有些怔愣地望着因披散而被风雪狂卷到眼前,如藻如墨般地狂舞空中的发丝,就像是被魇住了一般,伸手勾了一缕握在掌中,语调飘忽不定地呢喃吩咐,“去取一把小刀来。”   李芝一愣,向身后的宫人吩咐了一句,不多时便取来了一把象牙柄的纤细银刀递了上去,“娘娘。”   萧令明未侧身,只是反手一展,李芝便双手恭敬地将刀柄交到了萧令明苍白的指节掌心。象牙莹润素白,可落在萧令明的掌心竟是败出了暖色。   流畅的刀身在萧令明的指尖打了一个转,他撂下了一句,“别跟着孤。”就独自顺着这条通天长阶向下行去。李芝察觉了他的神色不对,不敢放他一人,也不敢跟太紧。   萧令明握着冷硬的刀柄,一步一步徐徐往下走去,玄冬的寒风托卷起那些柔韧秀美,无拘无束的青丝,其中唯有一缕被人握在掌心逃脱不得。   萧令明一边走,一边垂眼看着那一缕被他绕在指尖的冰冷发丝,神思混沌地右腕一转,冷冽的刀尖便徐徐掠过其上,将抚过刀刃的那些丝软都拦腰截断。萧令明卷着发丝修长的手指亦缓缓松开,任由它们落在空中被瑟瑟冬风卷走。   他的视线跟着那些断发,混沌又恍惚地慢慢仰首,望着它们扶摇而上,渡着如絮白雪,越过朱红宫墙,随着大行皇帝的神魂,荡上了无垠广袤的九重天际。   萧令明一边茫然地追望着,一边缓步下行。   他的足下陡然空荡起来。   他视线里的那缕柳发,在李芝和身后宫人朦胧又含糊的惊呼当中越荡越高,而他自己则越坠越深,直到在一声贯彻头颅、令人牙酸的钝响里,彻底堕入了沉寂的黑暗当中。 第59章   明后那日从含元殿前那道通天长阶上摔了下去,虽宫人惊骇之后救扶及时,可他额角仍旧是磕到了阶上的龙纹石雕,伤了颅脑情况颇重。   即使钱筠及时诊治,没了性命之危,可已然昏睡了大半个月也未有半点要醒来的征兆。   贴身侍奉萧令明的李芝已被新帝第一时间丢进掖庭惩处,如今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在。这么多日不见好,新帝急怒得就差把刀架在钱筠脖子上了,可最终因为一宫人的一句嚅嗫,“是娘娘不愿意醒过来吗?”而溃不成军。   出了这么一茬,宋显借口此时无心下旨尊封太后,可太后一日不尊,这新帝后妃便一日不得进封加册,如此一段时日拖下来,竟是到了如今新帝的后宫都空无一人。   朝臣原觉得睿亲王脾性好,想着被圣文武皇帝压着一辈子都直不起腰来,遇上了这位温文有礼,年少登位的新帝,总能直起些许腰板再来说话。   然未曾想,这位新帝潜龙之时温润好性,登位之后便掀了脸露出与先帝初践祚时一致的狠辣手腕来。官员调换裁撤一气呵成,打得人猝不及防,摧枯拉朽地就架空了自己两位兄弟,打散了有抱团之势的所谓清流。   一时间朝堂震服,至少一时间不敢再倚老卖老。   唯有吴彦,好听些是孤臣无畏,难听点是滑不留手。新帝既要打压朝堂,他便迤迤然让新帝立威,换了个刁钻角度,贴心关切着当今的后宫。   “陛下登基也已经有些时日,可这妃妾一应尚留在潜邸,怕是不妥当吧。”吴彦虽要提触皇帝霉头的事情,可也拿捏好了说话的时候,私下奏对,便如同当年为帝师时那样拉家常一般开口。   宋显从手中的折子上挪开眼,斜斜看了眼他,“皇后的尊旨未定,如何可越过明后而册封朕的后宫。”   吴彦眯眼笑了笑,“既明后病着,陛下不如先降旨尊明后为太后,也算是为明后冲上一冲。”   宋显翻了一页奏疏,看都没看吴彦,“先帝遗诏中对皇后万般嘱托,军国大事皆可兼取皇后之意,这是何等看重。朕生为人子怎可随意,总要好好想上一想徽号礼数。”   吴彦一顿,索性讲开,“圣人莫不是皇后、皇后叫得惯了,真当昭阳殿里是您的皇后不成?”   宋显啪一声合上了折子,定定看了吴彦一眼,轻轻一笑,“到也不是不可以。”   “圣人!”吴彦皱眉,终究退了一步道:“圣人您与明后私下如何老臣不想去管,也不会来管。可是明面上要做给天下人看的事情,圣人既然坐在人君这个位置上,必要考量。当年先帝也从未因为明后而当真弃置后宫,陛下若行此举,是要叫天下百姓议论天子不义的。”   见吴彦退了一步,宋显的神色也不似方才那般绵里藏针,他垂眼想了想,正要开口,就见一小宫人躬身碎步地上来通禀,“圣人,圣人!昭阳殿来报,明后娘娘醒了!”   宋显便立刻顾不得这头了,唰地一下站起身就对吴彦道:“皇后醒了,朕要去看看。”他顿了一下,应了句,“老师的话朕会考虑的,。”   吴彦听他仍愿称自己一声老师,心下一软,面上却撇撇嘴,“陛下仁孝,老臣恭送陛下。”   宋显被吴彦噎了一句,不由得脚步一顿,又拿吴彦没办法,只得哼了一声横了他一眼。   可皇帝的满心欢喜,在到了昭阳殿里看到钱筠那副犹豫脸色的时候,便心下一坠地戛然而止了。   “怎么了?”宋显问了句,一边掀开帷幔当着众人毫不避讳地坐上了自己母后的床榻。   萧令明独自靠躺着,眼上覆着一道透着药香的薄绢。   钱筠躬身解释,“人虽醒了,颅中淤血未清,以至暂时目不能视,不过臣外敷内服加以金针,再过小半月也就好了。”   宋显心下一松,伸手亲自扶了萧令明坐起,一边对钱筠道:“只要皇后人没事就好。”   钱筠颔首,可就在这时,靠在他臂弯里的萧令明却开口了,他伸手扯了扯宋显的袖子,又摸索了一下天子衮服镶边的龙纹,像是撒娇,又似是当真疑惑,“钱筠面前而已……圣人为什么不唤明儿了?”   他这话一出,宋显与钱筠不由得都僵在了原地,面面相觑,宋显一点点转回脸,像是不敢置信般问他,“……朕是谁?”   “圣人啊……”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宋聿?”   “您不是早不让明儿称您姓名了么。” 萧令明笑说,虽瞧不见他的眼睛,却可以自他勾起到唇角想见他笑时的明媚神色,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明儿是自己不当心踩空的,您别罚碎儿,好不好?”   宋显僵硬地哄了他一句,“朕不怪碎儿,朕,朕与钱筠说两句话就回来。”说着便抽身站起,对钱筠使了个眼色一道往外走去,烦躁道:“怎么回事?”   钱筠一时也拿捏不准,沉思片刻犹豫猜道:“当还是淤血未散尽。人虽醒了,却未彻底清明,言语行事难免迟钝。明后记得封后之事,却又提碎儿……”钱筠说着看了眼天子的脸色,小心道:“亦不忘圣文武皇帝,当是自己不愿相信,而非当真想不起来,复明之时应当就好了。”   他说完便低下头,不去看新帝难看至极的脸色,过了良久天子甩袖,“罢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钱筠是亲眼见过萧令明方被救回来时新帝那副魂都没了的样子,那里还不明白他与萧令明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在。故而钱筠躬身要退前,忍不住又提了一句,“陛下,有句话老臣得讲。明后如今禁不得刺激,您也别与娘娘较真。”   宋显瞥了他一眼,眉尾一挑大步迈了进去。   萧令明听见他回来的脚步,便高兴地摸着床沿要往下走,被奴婢们七手八脚地又拦又是跪劝,“娘娘!娘娘!不可啊!”   宋显见此,连忙快步迎上,握了萧令明向前伸出的手,就见他顺势跪坐在床榻上靠进了自己的怀里,又抽开手结结实实地环抱住了宋显的腰,这才仰着头道:“明儿觉得好久都没见到您了,您想明儿了吗?”   宋显的手僵在他颊侧,顿了顿终是落了下去,“朕很想你……”   萧令明似乎很是受用,他直起身,两手一点点摸索上去,温热的指尖一点点蹭过天子的脖颈,下巴,直到彻底确认了位置,这才安心地捧着宋显的脸凑上去亲了一下,“多谢圣人想明儿。”又问:“碎儿呢?”   “……朕让人带她出宫去玩儿了。”宋显缓缓道。   萧令明哦了一声,好似有些紧张,“外头乱,圣人派人护着她些。”   宋显应了一声,又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问了句,“……你想出宫吗?”   可萧令明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坐回去之后甚至细微地颤了一下,紧了紧抓着天子袍服的手,过了片刻才乖乖地摇了摇头,“明儿不想出去,明儿不离开您。”   许是宋显听了这话之后陷入了沉默,萧令明有些紧张地拽了一下宋显后腰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问他,“圣人也不会离开明儿对吧?” 第60章   萧令明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似乎怕极了听到一个与他所期所盼背道而驰的答案。宋显一时间舌根苦涩,甚至有些万幸萧令明现在目不能视,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萧令明。   过了良久,宋显偏过脸,柔声问他,“那你永远也不离开朕好不好?”   萧令明这一下答得极快,他说:“好啊。”   他这一声毫不犹豫又轻快的回答,叫宋显觉得自己当真像一个笑话。   明知是假的,明知压根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却像个傻子一样初入耳中还有几分高兴。   萧令明如今是糊涂着,神思不清,言语幼稚,可似乎对人的情绪分外分明些。   他似乎察觉了眼前人骤然低沉下来的情绪,感到了天子压抑着怒妒,一点点撤了手,向后躲开了一人的距离。   宋显见他如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火上心头劈手就掐了萧令明雪白的脸颊,硬生生往自己身前拖几寸。钱筠交代的什么受不得惊,全都被此刻火烧火燎泛上来的嫉妒和愤怒吞噬了过去。   “朕是谁?”宋显死死盯着他覆眼的柔软玄缎下挺直漂亮的鼻梁,咬牙又问了一句。   萧令明似乎被问住了,他被掐着脸,摇不了头,只得把手搭上宋显的手腕,也不太用力地一记一记宛如撩拨地推他,就是不愿意开口。   “我是宋显,是您的显儿,您记得了吗?”年轻的天子一个字一个字堪称轻柔地往外吐着,可那双俊秀温文的眼睛此刻死死盯在他母后面上的神色却阴戾得近乎癫狂。   待到说完,宋显才一根一根缓慢地松开了自己在萧令明面上已然按出三个殷红指印的手。   萧令明得了自由,猛地就推了宋显一把,手撑在身后飞快地向床的最里面缩去。然而他这一动更如同火上浇油,宋显冷着脸跪上床榻,一手拽着萧令明的衣领把他往自己身前一拖,又狠手一按,抬膝就压上了萧令明的腰,另一手扣着他的肩将人死死钳制在自己的身下。   然而哪怕到了此刻,萧令明都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他只是一味躲着,眼见躲不过去了,就咬着嘴唇乖乖地摆出一副可怜相来。   “动手啊?你不是会武吗?你对朕动手啊?!”宋显厉声喝了一句。   萧令明被他摁着,只是一味摇头,可很快又发觉无用,到最后索性一动不动的躺着,大有任你如何的意味。宋显见他如此,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颓然地松了手。   他跨坐在萧令明的身上,难得因无措而生出彷徨,仰头徐徐出了一口胸中郁气,放空望向那块被帷幔圈起雕着寓意吉祥的龙凤图样的奢美屋顶。   萧令明许久没有听到和感觉到身上人的反应,下意识地动了动腿,可跨在他身上的人还是毫无动静。他有些不知所措,觉得应该是自己惹了人,抿唇想了想,就伸手一点点摩挲着宋显上身的衣袍,腰腹用力抬起上身,松松环上宋显的脖颈,找了个大概位置凑上去吧唧亲了一口,“……嗯。”   然他方退开,就被宋显掐着下巴尖拉了回来,粗暴地舔咬着他柔软的唇瓣撬开本就没有合拢的齿关探进了他柔软的温暖口舌之中。   萧令明愣了一下,便很快回应了起来,可他方往自己手底下扶着的天子腰际用了一点力道,就被宋显抓着后脑的向后扯开了些许。   宋显不依不饶地问他:“朕是谁?”宋显呼吸虽不匀,但吐字因为过分在意的缘故,而清晰得有些过头。   萧令明舔了舔嘴唇不说话,挣开了宋显没用什么力道的手,又贴上去一味地往宋显的肩颈处蹭,宋显和他贴得很近,轻而易举地就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   宋显转首咬上萧令明的耳朵尖,顺着他凉凉的耳廓一点点地舔下去,留下一路濡湿,激得萧令明贴着他的下身更加滚烫。   新帝含糊不清地用气声再问了一遍,“朕是谁?”一遍伸手下探,一边掀开萧令明层层叠叠的裙摆,顺着他的膝窝一路摸到紧致细腻的大腿,再往更软更热的腿根一路上滑,直到握上了那一处已然湿滑滚烫地粗硬性器。   要紧处被人握在手心揉弄一会儿,总算逼得萧令明开了口,但说得话却是顾左右而言他,萧令明侧首用自己形状姣好的嘴唇磨蹭过宋显的鼻尖,又伸出柔软湿润的舌尖舔了一记,“……动一动,快点儿。”   换来的却是新帝意味不明的一声轻哼,继而新帝那只带给他快感的手被抽了出来,带着来自萧令明自己的黏腻液体狎昵地捏上了他的脸颊。   萧令明有些想躲开,但是终究没有,顺从地随着宋显的力道仰起脸。一个深入又缠绵的亲吻落在了他的唇上,下一刻,被忽视了一会儿而越发怒张的性器被抵上了一个熟悉的柔软穴口。   随着宋显腰腹用力紧绷地缓缓下沉,萧令明与他的呼吸都陡然急促了起来,湿润的气息在口鼻间纠缠交换,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暧昧声响。   待到整根要命的玩意儿都被宋显吞吃进了穴里,萧令明带着鼻音闷哼了一声,下意识地就要往上抬腰,却被还未适应额角一下下直跳的宋显骤然抬手按住。   萧令明往常在床上素来体贴,可此刻也不知是因为脑袋不好使了,还是目不能视的缘故,气哼哼地一手拍掉了宋显按在他下腹的手,向上顶了一记。   宋显被这一下顶到要命处,又疼又爽,无声地撇开脸骂了一句,但是仍旧被萧令明敏感地捕捉到了,他凑上来,张口用齿尖磨着宋显的下巴尖。   宋显一点点适应了萧令明的尺寸,终于腰腿用力上下前后吞着着萧令明的性器磨蹭了起来。   萧令明起初还动两下,后来宋显掌握了节奏,他就索性犯懒,只恶劣地在天子偶尔慢下来的时候掐一下他有一点内陷的粉色乳尖。许是因为这处除萧令明以外没什么人碰过,格外敏感,每次一揉掐,天子的穴肉就夹他夹得格外的紧。萧令明就像找到了个机括一般,下手也逐渐没了个轻重,掐得那略微内陷的乳头其中一个颤巍巍地立出一个红肿的尖来。   萧令明看不见身上人的神色,只觉得夹着自己的穴肉逐渐绞得越来越紧,汁水丰沛,结结实实地摩擦过自己性器的每一寸,舒爽得他掐着宋显乳尖的鲜红指甲无意识地往里一扣,那裹着他的穴里便重重一紧缩,继而抽搐颤抖起来,身上的人也随之细细颤抖,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   宋显因为卒然而至的高潮导致动作骤然慢了下来,吊得萧令明不上不下有些难耐,他索性自己腰腹用力往新帝的穴里插了几下,就被新帝一手死死扣在肩上,只听新帝断续喘息着开口,“……别动。”   因是咬牙勉强出口的话,落在此刻的萧令明耳朵里就像是生气了一般,他一边自顾自地仍旧用力往里插弄,一边噘着嘴撒着和自己蛮横所为八竿子打不着的娇,“……明儿难受嘛……”   身上的人因这话抖了一下,下一刻宋显就掰着萧令明的脸,凑上去堵了他这张能把新帝气死在床上的嘴,又强忍着刚射过之后的酸胀,一下下配合着萧令明的节奏动了起来。   萧令明的唇齿与他贴缠在一道,轻而易举地就感觉到了宋显因身体上最根本的刺激而汗湿的面颊。   过了许久,萧令明似乎也要到了,他的眼睛因为受伤的关系,不自觉地就因为生理刺激而沁出许多泪来,此刻因为亲吻和磨蹭弄得面上十分糟糕的一片湿润,就仿佛被人作贱过了一般。   宋显因为射过一次,又被生生从不应期操硬,此刻格外敏感又到了边缘,他喘息急促地亲吻了一下萧令明的唇瓣,被萧令明咬着下唇狠狠顶了弄了十几下后,被射在最深处。   萧令明射完,也没有立刻抽出去,他仍旧半硬着,挤在被自己弄得一塌糊涂的穴里缓缓抽弄着,享受着令他头皮发麻地高潮余韵。   宋显因此有些酸麻得难受,却也放任他了,只是低头舔吻着萧令明的唇瓣。在唇齿缠绵的纠缠中,他恍惚听见了萧令明含糊地说了句,“……显儿真好。” 第61章   宋显直到情欲散去,坐在榻上取了帕子粗略擦拭手上身上黏腻的东西时才会想起来萧令明的话,便凑过去问:“你方才叫朕什么?”   萧令明完全没在意宋显的问话,他正自顾自地抬手去扯眼前粘湿一片的覆目。因为睫毛被泪水打湿,有几撮黏在了一起,他难受得想要抬手去揉,却宋显劈手抓了腕子,“你刚才说什么。”   萧令明双眼空洞飘忽地游移着,“陛下问什么?”   “我问你,我是谁?”宋显明知他看不见,可仍旧仰头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就像是觉得自己能从那对没有半点神采,只剩下空荡荡的漂亮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藏在底下的情绪一般。   萧令明摇了摇头,“您自然是圣人啊……”他说完又举起他那双黏哒哒的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明儿要沐浴。”   萧令明看不见新帝的神色,他只是乖乖跪坐着,举着手一下下地晃给天子看。   宋显原只是一时无言才盯着他,此刻却渐渐注意到了别的地方去,萧令明因为一直病着的缘故,瘦了一些,此刻素着一张脸,乌黑的头发有几缕凌乱地黏在面颊上,许是瞧不见的缘故,也没有怎么睁眼,薄薄的眼皮恹恹地半阖着,他略撅着嘴,看上去因为沐浴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而十分委屈的模样,   宋显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是他头一次这样仔细端详萧令明的脸,突然觉得萧令明虽眉目艳质,但实则长得其实很小。一时便有几分留意地去算了算,萧令明入宫当是十五六岁,如今十年过去如何也该二十六七了,可若是只论他那张脸,说是十七八岁的儿郎也足以令人信服。   如此即便是内宫妃嫔驻颜有术,也夸张了些,且妃妾驻容大多也就求一求维持着二十多岁的模样,哪有如他这般的。   萧令明眼见得不到回应,摸索着又向前蹭了蹭,又说了一遍,“宋聿!明儿要沐浴。”   宋显被这一声宋聿弄得不得不收回思绪,他又不能发作,只得无言地叹了一口气,“来人。”   新帝话音刚落,便有一淡紫衣衫的宫婢领着一群小宫人鱼贯而入,那宫女到了榻前,低眉垂眼地替衣衫凌乱下了榻的天子大致理了衣裳,低声禀道:“奴已备了殿内的芙蓉池。”   宋显闻言瞥了这宫女一眼,觉她颇有眼色,便问:“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垂首一礼答:“回圣人话,奴叫素兰。”   “做事机灵,便先顶了李芝的位置跟着明后身边伺候着。”宋显说了一句,又取了件宫人奉上的大氅,抬腿跪进床幔,亲手给萧令明披上,搀了因目盲而行动不便的他下来,往芙蓉池的路上一路都紧紧握着他的手。   芙蓉池并不比甘泉宫华美,不过是凿在昭阳殿里的一方浴池,但胜在距离近,一路过去从温暖的殿内走便可,不必受风雪侵扰。   萧令明一路上叫宋显牵着都十分顺从,直到他赤足踩上池边被暖滑的泉水打湿的瓷砖,才蓦地僵在了原地,缓缓跪坐了下来。宋显怕他摔,先下了池子,可待宋显要引着萧令明下来的时候,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   “怎么了?”宋显踏了一步上来,坐在池边的台阶上问他。   萧令明摇了摇头,突毫无征兆地低声问了句,“您当真会杀明儿吗?”   他这话来得毫无征兆,宋显一下就在原地愣住了,当即便明白过来,这是在问先帝。可他明白过来之后又更为不解,父皇为什么要杀他呢?父皇为了不让他殉葬,要他来日平坦,先是过继再是立后更给了摄政之权。   此等荣宠怕是翻遍史书都没有几个可以比拟的宠妃,又如何来得今日之语,这其中到底有些什么自己不清楚的私阴,以至于萧令明今日有此一问。   宋显略一思索,便哄道:“明儿先下来,上头冷。”待到哄得萧令明下来与他一道半浸在温热的池水中时,才故意道:“明儿问朕,可是朕为什么要杀明儿呢?”   萧令明垂着眼想了想,却勾唇一笑,眼睛都弯了起来,“明儿早知道您不会杀明儿的。”   宋显顺着道:“朕当然不会杀你。”又引着问:“可明儿缘何有此一问?”   萧令明却答得貌似牛头不对马嘴,“因为圣人喜欢明儿问。”   这一场在芙蓉池的对话萧令明说完就抛之脑后。却被宋显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他敏锐地觉得萧令明和先帝之间应当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错过了。   萧令明对先帝也并非……亦或者说不只是自己以为的那些。   “兰亭。”宋显合上手中的折子,看了眼寝殿方向,萧令明沐浴完陪他回含元殿用了膳,伏在他膝上陪他看了会儿奏折便困了。宋显那时候看他睡得这样沉,不舍得把他弄起来送回昭阳殿,便亲自抱了他去寝殿床上。   一身紫袍已换了内宫貂寺装扮的兰亭听见召唤,躬身走了上来,“陛下有什么吩咐?”   “你……你去查查,查查明后入宫早年的事情。”宋显沉声交代,又添了句道:“做事仔细,避着点李芙。”   兰亭应声又笑道:“李大人尚在操持绞罗寺的事情,倒也不怕。”   宋显站起身,一边往寝殿走去,一边道:“毕竟是简在帝心几十年的人物,若这里头当真有什么私阴,他估计也过了不少手。”   兰亭称了声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劝道:“圣人,那位毕竟是先帝的皇后,您玉碟上的嫡母,您就这样把他留在含元殿,若是传了出去……”   宋显浑不在意地一勾唇,脚步一顿,半侧过身来,斜斜看了眼兰亭,点他道:“这便要看兰亭你的本事了,朕以先帝见羹见墙。至于你呢……这内宫在李芙治下二十年,里头的人嘴缝得有多紧你也是见识过的。”   “……是,奴必当效仿着李貂寺行事,绝不叫外头不该知道的事情流出去分毫。”兰亭略一躬身,颔首应下。 第62章   萧令明就这样混沌不清地过了小半个月,钱筠也日日来看,汤药施针不绝,倒也日日好上一些,他如今也不是完全认不清人,偶尔也在床榻之外的地方漏出过几句宋显。   只是他似乎是当真分不清先帝和新帝的区别的,有几次上一句还是称的圣人下一句就无端端冒出来了一句显儿。就这样如此二三,宋显别的不去说,倒是脾气比起登基之前的都要好上了不少。   兰亭稳坐宋显身边这么些年,不过这么些时日,便把萧令明初入宫时的种种查得一干二净了。   宋显端着茶碗,膝上睡着最近觉极多的萧令明,他也不避着他,就这样让兰亭回话了。   兰亭言辞简略、条理清晰地详尽回禀了自己这一些时日所查出来的事情。   宋显听了眉头微皱,他一手绕着萧令明披散的发丝,思索片刻,问了一句,“既是当年逃过一劫的旁系孤儿,又是如何入了宫的?”   兰亭答:“这一段也有当年人记着,说是李貂寺亲自将人寻来呈至御前的。”   宋显直觉不对,“因何举荐,父皇并不如何好男色,后宫之中从未蓄养过娈童之流。缘何独独纳了他?李芙又是因何将他寻来的,单纯是因为貌美么?虽然难得,可他那样的身份入宫便是妃位,父皇并不是耽溺美色之人。”   宋显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他不快的旧事,“朕母妃当年美貌冠绝后宫,那也是诞下了朕之后才得封的妃位。”他说完就看到兰亭面色犹豫,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不知是否当讲,“你跟朕含糊什么,有话就说。”   “圣人可知道先帝与萧氏清合郡主的旧闻么?”兰亭说:“明后出身萧氏旁支,是否有那么几分相像呢?”   宋显听了一摆手就否了,“那不过是闲言碎语,且母妃当年见过她,偶尔与朕说起,说她并不美貌,容色平平。”他说着又顿了顿,“但……你还是去查上一查,朕不在意他的前尘往事,但总要知道一二。”   兰亭颔首应下,又忍不住问:“圣人您为何不等明后清明了,亲自问一问娘娘?”   宋显哼笑了一声,“他啊……朕问他与朕让你查是两庄事。”   翌日。   萧令明在剧烈的头疼中缓缓醒来,待到那股子要命的抽痛渐渐消去了,他才缓缓睁眼,在迷迷糊糊间,眼前看见了一片细密龙纹,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年,下意识地垂首一点点坐起疑惑地唤了句,“圣人?”   宋显被他这一声吵醒,眼睛也没睁,就抓着萧令明的衣袖把人往被子里塞,“这才几时,你别闹。”   这句闷声闷气地抱怨落到萧令明的耳朵里,叫他一个激灵地就彻底清醒了,他闭了闭眼,“宋显?”   萧令明这一声出来,宋显也是半分瞌睡也没了,噌一下就坐了起来,“你看得见了?认得人了?”   萧令明见他如此,哪里还反应不过来,一手揉着眉心,“……多久了?”   “你摔得重,昏睡了半个多月,好容易醒了又糊涂了小半个月。”宋显一边回答他,一边回首掀开床幔召了宫人过来吩咐了一句,“来人,快去传钱筠。”   然方一出口,就被萧令明拦了,“无妨,午后再叫人过来吧,我想再躺会儿。”他又指了指外头,“日头也不早了,你左右也该起了。”   萧令明看着一看天色就垮了脸的宋显,好整以暇地说了句,“这样夙兴夜寐的日子,也不知做什么你们人人都想当皇帝。”   两人说话的时候,兰亭便掐着点进来叫起了,看到天子已醒便立刻奉着洗漱的物件迎了上来。   宋显一边下床,一边回头甩了句,“后妃也有晨昏定省,你当人人日子与你过得一般舒坦呢?”   萧令明懒散地躺了下去,对宋显的话没有半点表示,只迤迤然说了句,“恭送陛下。”换来宋显瞪他一眼。   宋显走后,萧令明唤了人,却不见李芝,乃是一名叫素兰的陌生宫女,便问她,“李芝呢?”   素兰答:“李芝侍奉娘娘不周,被圣人罚去掖庭了。”   萧令明斜了她一眼,“还活着么?”   素兰摇了摇头,“奴不知。”   萧令明对李芝虽然没什么主仆情分,但到底是说过几句话的人,不由得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舒服,又问:“那李芙呢?”   素兰伏得更低了些,“李貂寺前些日子处置着绞罗寺的事情,前两日方回宫。”她顿了顿,上前了些柔声道:“如今宫里掌事的是陛下身边的兰貂寺。”   萧令明闻言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是个有心的,替孤跑一趟,若是李芝还有口气在便带他出来,随后去请李貂寺过来。”   素兰连忙带笑应声,“能在娘娘身边做事,是奴的福分。”她说完躬身一礼,退了下去。   李芙来得很快,他看上去比之先帝在时憔悴了些许,仍旧是极有礼数地躬身行了礼。   “绞罗寺的事情了了?”萧令明坐在矮几后头,一本本地翻着近日的奏疏,无论宋显批过还是没批过,他都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在得到李芙肯定的答案之后,萧令明轻声问他,“大人日后是想去为先帝守灵,还是留在宫里呢?”   李芙一笑,他那张平淡如绢纸的脸上总算有了那么几分真心地情绪,“奴守着您。”   萧令明轻轻一叹,“多谢。”又说:“大人替孤去一趟吴彦的府上吧。宋显被先帝压着那么多年,如今难免一朝乍富,行事随心。”   “是,奴这就去。”李芙颔首应下。   ……   宋显方下了朝,就自兰亭口中得到了吴彦受明后传召入宫的消息,他想过萧令明知道自己作为之后会有所动作,但确实没想到会这么快。   新帝踏进前殿,就看到萧令明高坐上首,身侧站着沉默一如既往的红袍李芙。阶下,已然告病多日的吴彦正含笑看着自己。   即使宋显心底不快,面上仍是笑道:“吴卿不是抱恙多日了么,怎么今日倒撑着来见明后。”他说着便一撩衣摆登上了台阶,不遮不掩地坐到了萧令明的身边。   萧令明也未曾拘泥这些小节,他落在书案上的手轻轻扣了扣桌面,示意宋显看上一看。   宋显顺着萧令明的动作看去,便看到桌面上平展着一卷已然拟好的尊太后诏书,瞬间便略有些端不住面上的神色。   萧令明一手撑在脸颊上,戏谑地睨着他,缓声道:“皇帝回来得正好,这后宫尊册一事因孤拖了那么些时日,今日便定下吧,也好把皇长子一道接进宫里。”   “明娘娘所言有理。”吴彦附和。   宋显抿唇一笑,垂眼扫了眼站在阶下的吴彦,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舌尖在齿关一顶,“此事朕一直在心中挂念着,只是明后身体方好,吴大人便以朝政相扰,是半点都不把明后安康放在眼里么?”   吴彦躬身,“老臣不敢,只是名正方才言顺,陛下不在意妃妾之名,也总该顾及着尚在潜邸的皇长子,也该想一想明后娘娘与圣文武皇帝的清誉。”   宋显眼底闪过一抹冷色,回首只见萧令明虽仍是笑晏晏地望着自己,实则态度坚决半分不让,轻轻出了一口气,到底退了一步,“明后贵重,这礼部拟的尊号不好,还容朕想上两日,至于朕的那些潜邸旧人,朕今日便会降下册旨。” 第63章   吴彦原以为今天必有一场争执,没想到天子居然这么容易就退了一步,他自顺着台阶下来,也重新估摸了一下明后在当今心里的分量。吴彦咳嗽了一声,“陛下既心有成算,老臣便不多言了。”   待吴彦退下,宋显伸手扯了桌面上那一卷未落印的圣诏上下扫了两眼,当着萧令明的面徐徐放到灯烛上点了。卷绢易燃脆弱沾了一点火星就猛烈地燃了起来。宋显将这卷燃着的圣诏随意又不屑地丢进了阶下的兽首大瓮里,转向面色自如半分不动的萧令明,语调温柔却难掩挑衅地说了一句,“明儿要办自己的事,如何也该找自己人,吴彦……靠不住啊。”   萧令明却向后懒散地向天子的膝上躺了下来,浑不在意道:“孤没有私事,只有国事,吴彦孤直臣子,孤不寻他办国事,难不成去寻满脑子钻营站队的蠹虫么。”他说着摇了摇手里象牙柄的紫纱牡丹刺绣团扇,“别唤孤明儿,长幼尊卑在先,皇帝没半点规矩。”   宋显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蓦地就软了眉眼,瞧上去极为委屈,“你吃过先帝后宫的苦头,朕只是想给你个清净而已。”   萧令明却只是举起扇子掩了面,平淡开口,“宋显你只是在报复,报复孤,报复先帝。“   ”你记恨着孤那日摆你一道,嫉妒先帝有一切你想要的东西。如今终于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就觉得先帝有的你要有,先帝没有的你也想要。”   任谁被人当面如此掀了底子,或多或少都会有几分难堪,可宋显却偏偏还能笑得出来。他伸手抽了萧令明手中的扇子,伸手点在萧令明描画精致的唇瓣上,沾了满指的鲜红胭脂,“皇后这样说话,太伤人了些。”   萧令明伸出一指推开宋显的指尖,正色道:“宋显,孤同你交个底,其余的都好说,但是孤不会做你的皇后的。”   “是因为皇后不想,还是因为先帝呢?先帝在时你也不见得如何,如今先帝走了到要学些贞洁烈妇为他守节了?”宋显笑晏晏之下言语却得寸进尺,这话里的意思已经极为难听了。   萧令明却仍旧是那一副浑不在意慵懒模样,他甚至在宋显的腿上动了动,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迤迤然道:“宋显,给你老子也给你自己留点脸吧。我虽出不去也听不见外头议论的,但也没拿自己给人茶余饭后嚼舌根的喜好。”   宋显冷了一瞬脸色,又很快叫如春般温柔的笑挡了下去,他静默了许久,权衡再三道:“母后觉得’端‘如何,父皇择了个‘明’字予您,显儿便择个‘端’字。”   萧令明闭了眼抱着宋显的腰蹭了蹭,看上去有些困了,“总比‘令’字好。”   ……   宋显既然点了头,就无谓在细枝末节的事情上拖拖拉拉。   三日后,尊明懿皇后为明懿端皇太后的圣旨降下。尚在潜邸的余侧妃并数位侍妾一道自侧门入了后宫。除了余侧妃封了妃赐了封号淑以外,其余侍妾的位份都并不高,最高的也就是一位王姓侍妾封了美人。   然而即使新帝册了后宫,他对后宫仍旧往来不勤,颇为冷淡。哪怕是对淑妃亦是如此,至多也就是去瞧上一瞧皇长子,亦或者是把养在含元殿已封了公主的宋允抱去给生母看看。   如此数月下来,便陆陆续续有臣子进言,望天子广纳新人。   宋显对此不置可否,却在朝下故意把这些奏折画册丢给了萧令明去瞧。   然而令他大失所望的是,萧令明倒当真是拿自己当一国太后看待,认认真真地品味着遴选上来女儿画像。   宋显瞧着他一幅幅认真看着的模样,端着茶水喝了一口,茶水分明苦涩却被他品出了几分酸意,他干巴巴地说:“您看这么起劲作甚,又不是给您选的。”   萧令明头也不抬地翻到下一幅,“你不愿意挑,那孤便选些自己瞧着喜欢的。”   宋显一听啪一声劈手夺了画像册子,“有朕……”然他话没说完,便被进来通传的小黄门打断了,“娘娘,圣人,淑妃娘娘身边的奈鸢说淑妃娘娘亲自炖了人参鸽子汤,请圣人过去用些。”   这简直就是把戏台子送到了宋显的脚下,只见他轻咳一声,装模作样道:“这么晚了,淑妃有心了。”   他说到这儿刻意地盯了两眼萧令明,萧令明起初不觉,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宋显既没有起身的意思,也没有回绝的意思,只是一双眼睛和抽筋似地盯着自己看,不由得大为奇怪,“你看着我作甚?”   宋显眯了眯眼,拿乔道:“若是皇后不想让朕过去,朕……”他虽下了旨意却私下一直不肯改口,萧令明纠正了几次,后来想着也是私下,便也就随他去了,   萧令明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宋显拖长的尾音,轻飘飘地说了句,“去吧。”说话间,他还在手上的画册右下角打了一个圈,站在他身后的李芙见此便心领神会地记下了这女子的姓名。   宋显:“……”   萧令明又翻了一页,发现宋显毫无动静,便抬头问:“你不想去,又寻不到借口?”   宋显咬牙,“是。”   萧令明无言一顿,“那你直说不就成了。”他说完用笔尾遥遥一指兰亭,“去回淑妃,就说皇帝在孤跟前尽孝呢。”   宋显:“……萧令明!”   被天子咬牙切齿叫了姓名的人缓缓转了头,他对宋显到底在气什么一清二楚,可是钱筠月前私底下避了人与他说的话犹在耳边,萧令明终究叹了口气,“宋显,你是皇帝。”   “所以呢?”宋显反问。   萧令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突然哂笑了一下,“你前几年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如今倒露出一副我在逼你的模样了。你本就是喜欢女儿家的,对我不也是一开始当作女儿才动了心思的么,如今做出这副无辜可怜的样子是何必呢?”   然而这句话不知道从哪里戳到了宋显的逆鳞,他头一次在萧令明面前如此不加掩饰地露出这等阴戾冷漠的神情,“先帝不也是皇帝么?先帝也无龙阳断袖之好。”   “——怎么?对先帝你就要他空置六宫,自你之后先帝后宫再无所出倒也没见你顾惜天子声名。到了朕跟前,倒是要朕守天子本分,雨露均沾了?”   “先帝何曾因孤弃置过后宫?”萧令明的神色也冷了下来,“先帝,先帝。这跟先帝有什么关系?”   宋显向后靠了靠,下巴微扬,讥讽道:“朕怎么觉得和先帝大有关系呢。”他对上萧令明的眼睛,刻薄开口,“朕没别的意思,朕只是可惜了您这颗尽数捧给先帝的拳拳真心。”   “——多可惜啊,父皇心里只有清合郡主。” 第64章   实则宋显方说出口就后悔了,他如今知道的所有都不过是兰亭今早才方方回禀的东西。宋显自己清楚这些不过是皮毛而已,其中尚有许多曲折迷离未曾详查。他也不过是一时气急攻心,才口不择言地脱口而出。   正当宋显色厉内荏想要婉转地下一个台阶的时候,萧令明那张私底下素来温柔多情的脸却是卒然变色,一些冷戾如锋的东西在他那张貌似美艳无害的柔软皮囊之下若隐若现。   宋显一瞬不瞬地盯着萧令明见他如此,心念电转间地就换了棋路打算激他一激。   宋显温文一笑,姿态放松,“明儿,时人都说你何等绝顶风华叫父皇那样的人物,在你的石榴裙下一倾就是那么多年,朕以前原也是这样觉得的。如今才知道,父皇放着您这样……”   宋显说着一寸寸自萧令明金簪斜插松松挽就,极尽慵懒绰态的发髻打量下来,新帝的视线扫过他凌厉修长的双眉之间鲜红漂亮的花钿,此刻秾艳含雾半阖着的双眸,再是直挺利落的鼻梁,最后落到他饱满绛红的唇瓣上。   真是堪称一句普天壤其无俪   旷千载而特生的容色。宋显轻佻一叹,只觉得胸腹间那股子要命的酸涩嫉妒,至少在这一瞬被一如既往的心动冲淡了两分。   宋显收回视线在萧令明冷漠的神色下玩味开口,“父皇放着您这样的做摆设,时时日日看着您怀想着姿容不如您,手腕不如您,温顺不如您的清合郡主……”   “您这些年来是怎么过来的?朕都觉得您可怜啊。”宋显带着气声,吐字宛如情语。   可令宋显失望的是,萧令明只在他说了第一句话的时候勃然变色,之后便一分分地收拾了脸色,到天子刻薄尖酸的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萧令明那张脸上已然是与平日里那副柔艳神态别无而至的模样了,至多只是眼睛里仍旧残留着两分冷淡。   只见萧令明伸手摸了书案上的那柄山水团扇握在掌心,握了李芙伸出的手徐徐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八风不动、冷眼相望的宋显平淡开口:“原来兰亭最近总不见人影都是去探寻孤与先帝的前尘往事了。皇帝用人的眼光不错,兰亭是个得用的,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都被你挖出来不少。”   萧令明说着轻飘飘地斜了一眼李芙,“李芙,你当年做事不够干净。”   李芙躬身,低眉敛目地告罪,“是,奴知错。”   大貂寺的声有着宦官特有的绵软,此刻丝丝缕缕地飘在新帝与明后的对峙间,非但没有起到半分缓和,反倒有火上浇油之势。   宋显生得多情俊秀的五官下冷色越积越厚,萧令明握着李芙手腕的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上,鲜红锐利的指甲也随着他无意识地收紧一寸寸地掐进了李芙的皮肉当中。   半刻之后,萧令明逼着自己缓缓松了死死握着李芙的手,李芙便立刻将自己被萧令明强行克制之下掐出四个渗血指甲印的手腕翻转拢进了朱红宫袍宽松的大袖之中。   萧令明鲜红漂亮的指尖扫过袖口,貌似漫不经心地拢了一拢,“有些事情既过去了,皇帝就该糊涂着让它过去。可如今皇帝硬要把它翻出来,孤便愿你来日不要后悔。”他说完便丢下神色晦暗端坐原地的宋显甩袖离去。   萧令明与宋显不欢而散之后便回了昭阳殿,然而他下了辇驾徐徐步入殿门,踏上外廊之后尚未迈出两步,便眼前卒然一黑踉跄两步,幸得李芙一把扶住才没有当真跌倒。   李芙看着他勉强站定抬手颤抖地扶着额角,转身便断然吩咐了一句,“去传钱院首。”可他话音刚落就被萧令明抬手拦了,“不必。孤无事。”   萧令明摇了摇头,遣推了所有的宫人,只与李芙一道往内殿走去。   萧令明这大半年来几乎日日都在含元殿住着,本就没有几分生气的昭阳殿此刻越发显得美轮美奂却冰冷如棺。连那股子素来萦绕其中的甜苦香气都在流逝的时日里淡去了。然而出乎李芙意料的是,萧令明一踏入内殿便取了放在香翁边上的香盒手腕一抖倒进去了大半,一时间殿内异香扑鼻,浓重得叫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李芙见他如此,劝道:“您衣料上熏着便罢了,这宫室里便不要用了,这东西毕竟……”   “毕竟什么?都用了这么多年了,该如何便如何吧。”萧令明的眼皮轻缓地阖了一阖,犹如一只无力濒死的残翅蝴蝶,“先帝富有天下不也轻轻就放下了么。孤有什么应当放不下的东西,要谋求寿数呢?”他说着未持扇的右手缓缓在腰间那只自先帝去后便带着的深玄荷包上轻轻一握。   李芙叹了口气,他到底心疼萧令明,“您与陛下说开便罢了,陛下也不过就是少年心性争风吃醋罢了。老奴知道您出不去心里难过,可您总要和陛下在宫里相处下去。”   氤氲的香气盘旋而上,虚虚笼在萧令明的面前,令他的眉眼面容都模糊飘渺了起来,只听他听了李芙的劝只是清浅一笑,“我早已经不再想这些了,那时候没经过事情,做事幼稚、糊涂,觉得宫墙之外就是天大地大了。哪里是这么一回事呢。”萧令明说着抬指优雅地一点上方,“它永远都在。”   “至于宋显,他不是要查么,便叫他查去吧。且看看那些往日烂账翻出来,倒底是他疼还是我疼。”   “先帝于我有救命之情,教养之恩,先帝待我如何都可以。”萧令明抿唇一笑,可这笑叫人觉得莫名森冷,“可宋显不行。”   李芙心绪复杂地望着他,眼前人被先帝教得太“好”了一些,是照着先帝心中无可挑剔的后妃一手造就的,养得他一行一止端美标致、婉顺温柔,教得他能秉国钧,却对权力毫无欲求。   不怪新帝心动喜欢,他是满足了历来天子所有欲求的人。   ——可是萧令明在哪儿呢。   李芙毫无征兆地开口僭越地问了句,“您是在嫉妒自己吗?”   萧令明卒然抬眼朝他看去,目光一顿却蓦地笑开了,笑得情真意切,“……李芙,你啊!”   他笑着渐渐低下了头,指尖一下下地点在香瓮上雕刻着的狰狞百兽上,声音低得像是喃喃自语,“宋显……宋显……” 第65章   宋显披着银白的月光脚步轻缓地踏进昭阳殿内殿,宫人们对新帝和明后的那些苟且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沉默着叩首行礼便做不知不觉状地继续做自己手上的伙计。   唯有李芙听见天子的脚步,慢吞吞地迎了出来拦下了宋显,宋显扫了眼屏风后床榻上萧令明朦胧的身影,问了句,“睡下了么?”   李芙低声答,“已睡下了。”   “他……”宋显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思索片刻改口道:“李芙,你若是为他好便该……”   然天子未说完,李芙摇头打断了,“圣人若能查到便是圣人的本事,可奴不能说。”   宋显也未坚持,一摆手道:“罢了,朕去瞧瞧他。只瞧瞧,不吵他。”   既天子如此让步,李芙便缓缓躬身退至边上。   宋显绕过屏风,走到明后的榻前。萧令明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他修眉微蹙抱着被子蜷在床角,偌大一张床榻被他让出了一人的身位,就像是极不习惯孤枕独眠。   新帝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才注意到他手里抓着一个柔软荷包。宋显仔细看了两三眼,才想起来这物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时时被他贴身带着。   宋显有心取来看看,方俯身伸出手就被李芙轻柔地拦了一记,“圣人自重。”   宋显冷冷地看他一眼便换上了一张笑脸,似乎浑不在意地收回手,一边往外走,一边对送自己出来的李芙说了句,“李貂寺倒是一如既往地忠心得用。”   “是奴才的本分。”李芙双手交握身前,弯着腰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可你的主子不是父皇么?萧令明对父皇,算不上一句不忠不贞吗,你怎么反倒护着他?”宋显负手在后,三两步下了昭阳殿前的台阶,口中刻意抛下了话语出来。   李芙却不为所动,避而不答,深深一躬,“奴恭送陛下。”   然自这一日之后,哪怕这大元皇宫如同往日一般铜墙铁壁、密不透风,但新帝与明后在朝上被那么一双双眼睛盯着。萧令明又并不配合宋显上演母慈子孝的戏码,这日积月累之下,皇帝与明后失和便是有眼睛的人都能品出来的事情。   明后在圣文武皇帝掌国末年独秉国钧,那时便行事老辣果决,朝中早有猜想其尚未垂帘临朝前就已在圣文武皇帝的纵容下涉足国政。宋显那会儿又一概装得温吞好性,故那时便有不少人为日后打算暗中示好,只不过明后装聋作哑、一概不理才日渐消停下去。   可如今的明后垂帘帝侧,一反新帝初践祚时的作风,大有与新帝打擂台之征,惹得那些心思活络的再次试探性地伸了手出去,不想竟当真得了明后青眼。   如此二三,新帝又冷眼旁观,朝中在此纵容之下,竟也慢慢长出了一派明党来。   这派攀附明后的朝臣中又尤以翰林待诏温行之为甚。   这小温大人成名甚早,一笔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又善作文针砭时弊,在平京文坛颇有声名。且其姿容俊秀、仪表不凡,他在好书卷的女儿家心中也是一号人物,有好事者笑称他一句桃花待招。   “皇帝既交代了你去做,你领旨就是……”萧令明缓缓在绢纸上写了一个“准”字,夹进了奏疏当中,又将这一封奏疏亲自递到了跪在他身边的温行之手中,“既你要去含元殿回皇帝话,便替孤把这份请封折子也带给皇帝吧。”   温行之笑着应下,又说:“行之不过是同娘娘提上一提,行之受娘娘提点之恩,自以娘娘马首是瞻。”他话说得谄媚,但是因生得卓尔不群眉眼俊秀,倒也不至于令人生厌。   果然萧令明只是斜斜扫了他一眼,团扇轻斜缓缓挡在唇下,唇角轻勾,略歪了歪头,步摇耳坠因此一阵叮当作响,清脆密集地敲在了温行之的肺腑间。   分明算是个风月老手的温行之此刻浸在这位半掌着天下至高权势的美丽女子殿内特有的甜苦香气之中,一时间竟然心如擂鼓,鼻尖生汗。   眼看温行之就要驾前失仪,明后居高临下又轻飘飘地一句话放过了他,“下去吧。”   ……   宋显待这温待诏退下之后,面上和煦的神情便似翻书般褪了下去,“又是自昭阳殿来的么?”   兰亭躬身,“回圣人,是。”   宋显将手里的折子啪地丢到了书案上,斥了句,“痴心妄想的东西。”翻脸便笑晏晏地问:“兰亭,你什么时候才能办完朕给你的差事?”   “是奴无能,只是有些事实在是太过久远……”兰亭俯身告罪。   宋显也没有怪他的意思,宋显甚至有些微妙地享受着和萧令明的龃龉。来自萧令明的刻意冷待也好,蓄意提拔的温行之也好,叫宋显终于从先帝去后便越发槁木一般无悲无喜的萧令明身上品出了几分人气。   宋显随口问了两句便把心思放回了手中的折子上。   待到最后一折批完,已然天色墨黑,宋显搁了笔问了句时辰才惊觉竟已是子时了,他也就歇了去看看多日未见的皇长子的念头,起身洗漱沐浴准备安寝。   下朝之后宋显便出宫访了国子监,回来之后又批了大半日的折子。在汤泉中暖和的沐浴完,宋显躺到床上迷迷糊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可还没等他睡踏实多久,便在一股子香气和一个炙热的吻中迷迷糊糊地被惊醒了。   宋显睡得五里雾中,一时反应不过来,陶陶不是这样的性子,萧令明又在与他变扭。他只当是哪个昏了头起了不该有心思的宫人,伸手下意识地推了一把,准备开口唤人过来处置,却抓满了一手的垂顺长发。   那顺滑冰冷的熟悉触感和终于泛上来的熏香苦调令宋显卒然清醒,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拉,可那人已在宋显抬手挣扎一瞬间就敏感地意识到了他的抗拒,飞快向后退去。   宋显揉了揉眉心睁开眼,萧令明看上去状况糟糕透顶,神志也不甚清醒,他那张素着的苍白脸上眼下尽是泪意和红痕。   他被宋显拒绝之后似乎委屈极了,努了努嘴落下一颗泪来,啪一声打开宋显伸出的手就反身探出床幔,抖着手扣着床沿哑着嗓子对外说了句,“去给孤找个愿意的小宫女来……!”   紧擦着萧令明未尽的话尾,他就被身后的天子陡然一手紧扣了腰际生生拖回了床幔里。   宋显炙热的呼吸和锐利的齿尖落在萧令明的耳尖上,他言语含糊不清,可其中咬牙切齿的意味却清晰可辨,“你敢!” 第66章   兰亭值夜的时候自然听见了昨夜的动静,但还是硬着头皮跪到了天子床榻边上低低唤了一句,“陛下,娘娘该起了。”   宋显头埋在被子里,往下钻了钻,装聋作哑,想要借机撒娇破冰。然而萧令明虽一叫就醒,但是丝毫不见昨日那副水涟涟的模样,他一手撑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头发被宋显压倒了身子底下,抬手就推了宋显一把,“头发!”宋显只得往外滚了两个身位再继续扒着被子装迷糊。   可惜萧令明干脆利落地坐起身半点没有理会宋显的哼哼唧唧,宋显睡在外侧,腿故意伸得老长挡了萧令明下床的路。萧令明被绊了一记之后毫不留情地踹了宋显一脚,“腿收了。”   气得宋显再装不下去一拍床板,“朕病了!今天不朝!”翻个身就把被子盖在了头上。   宋显并非做事随心之人,这话也不过就是一句气话,但耐不住实在太困,抱着被子当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寝殿一片寂静,连那股子甜苦的味道都已然尽数散去,想来萧令明已离去多时。   耍性子失败的天子一手撑在身后坐起身,却在锦被里按到了一个长圆硬质的东西。他顿了一下,伸手拿了出来,竟是萧令明一直贴身带着的那个玄色小荷包,应该是起身匆忙所以落下了。   丝软的缎面蹭在宋显的掌心,新帝没有第一时间打开,反倒唤了人过来,“兰亭。”   兰亭听见召唤膝行上前启了床幔等待天子的吩咐。   新帝问:“什么时辰了,皇后要下朝了么?”   “未曾呢,按时候算明后当刚到朝上不多时,陛下若要去,奴伺候手脚抓紧些,也来得及。”兰亭答。   “不……”宋显听完,抬手捏着掐了金珠的绳尾,缓缓解开了那荷包上的十字结,将里面的东西徐徐倒了出来。   一块触手生温、通体洁白、雕着龙纹的圆柱形羊脂玉从玄黑的荷包中滚落到了宋显的掌心当中、   宋显一愣,继而一个令他脊背生寒的猜测不可控制地一点点浮现在宋显的心中。   他甚至轻轻吸了一口气,才拿起这枚宝印,继而缓缓翻转,在它的印面上,宋显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个铁画银钩的“聿”字。   这一霎那宋显的心情简直难以言表,他简直要捏不稳当这一小块东西。   天子私宝素来是要随大行皇帝一道葬入棺椁以免来日生乱。可朕的父皇……朕父皇是个算无遗策、疑心深重之人,竟然独独留下了自己的私印还私下交给了萧令明。   ——这是为什么。   ——父皇对他信重至此么?   ——“明儿该往前看,你还有往后,很长久地的往后。带着朕留给你的东西……往前看……”先帝的临终遗言随着这枚滚落的私印从宋显早已抛之脑后的记忆深处翻涌了上来。   兰亭见新帝脸色变了又变,有些害怕地低了头下去,却听宋显近乎飘忽地问了一句,“李芙……他随着明后上朝了么?”   “一道跟着去的。”兰亭连忙答。   宋显喃喃一句,“去了就好……”他的语调卒然凌厉了起来,“找几个嘴巴严实的,跟朕去昭阳殿。”   兰亭急忙随在宋显身后,天子脚步极快,袍服翻涌,宛如一团慑人的黑云几要扑到兰亭的面上,“陛下是要……?”   宋显甩袖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朕要搜宫。”   ……   萧令明是临下朝才得了这个令他勃然变色的消息,明后坐在天下至高的位置,虽有摆屏遮挡却令他仍旧不得露出半分失色,只是猜测着地往腰间一摸,手果然落了空。   他勉强维持着自己面上的神色,匆忙地宣了下朝,坐在回宫的撵驾上时近乎要把手下的凭几捏碎。   他是纵容着宋显一点点地彻查往日,可却半点都未曾料想过那些不堪、乃至于难容世间的过往竟会以这样狰狞且猝不及防的方式被抛到宋显的面前。   待到了昭阳殿门口,萧令明踉跄落地丢下了一地磕头行礼的宫人,拎着层叠的裙摆,几乎是失态至极地奔跑进了内殿,但就在他推开那对两人多高的虚合着的转门窥见殿内时,便知道自己已经迟了一步。   内殿满地珠翠瓷碎,一片狼藉,玄袍的天子面色阴沉地坐在一地的金玉狼藉之中,手握一卷朱封遗诏,他在听见萧令明身上先声而至的环佩叮当之声时就已经缓缓望向了门口,他一点点地站起身来,与形容急迫狼狈扶门而立的萧令明四目相对。   昭阳殿内灯烛煌煌,但耀目澄明的日光随着萧令明推开那一扇转门才得以映着他泄入殿中,明后仓皇而又美丽身影映着日光在地上被拉出了一道畸形的细长阴影,阴影的末端直指新帝,那道影子尖锐却虚而不实。   萧令明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他咽下喉中的酸涩,深吸一口气,“都出去。”随后独自缓步迈进了内宫,“宋显……”   宋显却不看他,垂首缓缓展开了手中那道从未见过天日的先帝遗诏,“……以此诏着皇三子明,若显非贤,则奉此诏,废而代之。”宋显阴阳顿挫地念完诏书,合上卷绢扬手丢到了萧令明的脚边,腼腆一笑,“朕如今贤否?”   他说完又从自己手边取出了一打字迹稚嫩却已然可见其中锋芒的字帖劈手挥开。   轻薄绢纸被这一手撒入空中,继而纷纷扬扬地飘荡下来,令人想起了先帝大行之日平京城满城飘荡的素白纸钞。   萧令明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由他幼时在宋聿的握持下一笔笔写就的旧物飘落在地,他一点点地蹲下身,膝盖磕在冷硬的地上,沉默不语地捡起了足边那一道先帝遗诏,细细收好,握入怀中,又膝行着向前一张、一张将其余被新帝洒落的习字绢纸珍而重之地收拢在手中。   宋显沉默地看着萧令明匍匐在地,有什么酸涩滚烫的东西从新帝的眼眶中滑下,细不可闻地啪一声落地晕湿了地上绢纸上的一个“天”字。   宋显哑着嗓子,艰难开口,“明儿写了一手好字啊,与父皇如出一辙。”   “这一道遗诏,到底是你写给自己的,还是父皇留给你的?”   “你到底是谁呢萧令明?”天子上前一步,厚重的靴底踩在了萧令明将要捡起的那一张绢纸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沉声发问,“朕或许该叫你一声——皇兄?” 第67章   萧令明将要捡起那张纸的手抖了抖,他指腹捻着那张薄薄的纸张,只觉得舌根胀痛,“……宋显。”   天子缓缓屈膝,跪在了萧令明的身前,他颤抖着双手捧起萧令明的脸,一字一顿道:“是父皇留给你的对吗?”   宋显看着萧令明那双永远似水含雾、朦胧多情的眼睛,他死死地盯着,像是要从里面生生抠些什么来,“朕倒宁愿是您写给自己的……”他说完狠狠推了萧令明一把。   萧令明那药发作过后极为虚弱,此时又大悲大痛,被宋显轻易就推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还没缓过一口气来,就被宋显一揪着衣领往自己身前一拽。   他手上的东西再拿不住跌落在了地上。   天子同样狼狈地跪在地上,他脸上那些雷打不动的温文俊秀已然面目全非,只见他神色阴戾非常地横手一指那堆旧物。   “朕算什么呢?”宋显盯着萧令明,咬牙质问。   “朕在你这儿算什么,朕在父皇那里又算什么?你才是父皇心心念念的孩子,是父皇心中满意无二,夙表皇帝之器的东宫。朕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宋显甚至轻轻一笑,似乎觉得滑稽极了,“是他为了你,为表不忘正嫡,勉强而立的皇帝。一个他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的儿子。”   “古有临别殷勤重寄词,只盼词中有誓两心知。”宋显捏着萧令明的下巴尖,强迫他抬起脸来,“父皇对你何止有誓,他连天下都给你了。”   宋显的眉眼一点点诡异地柔软了下来,他带着气声,带着不正常的期盼,一字一句,满腔情深地开口,“明儿……你与父皇可真是山盟犹在,阴阳两隔才致锦书难托啊。”说完新帝的脸色陡然间阴沉了下来,“先帝逆天下大伦,以亲子为妻为妾。朕呢,觊觎君父所有,以至兄弟逆伦。当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说完卒然起身,甩袖要走,然方迈出一步,就被一股颤抖又细微的力道拽住了袖子。   那力道轻极了,轻到宋显一挣就能挣开,可他心甘情愿地止住了脚步,心甘情愿到了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地步。   宋显半回过头,对上跪伏在地的萧令明苍白如纸的面庞,他看上去虚弱极了。宋显看了眼他抓着自己的那一只手,抬手自萧令明的手中缓缓抽出了自己的衣袖。   萧令明的面色随着宋显着一个动作而惨白下去,他鼻尖额角沁出了薄薄的汗珠,眉心蹙着,急促却困难地快速吸气着,连撑在地上那只手都带着细碎地颤抖,他望着天子的侧影,艰难哑声道:“……令仪乃清合郡主闺名。”   轻轻九个字落在宋显的耳中不啻于轰然天雷。   ——令仪,萧令仪……   ——令仪,令明!   宋显一寸寸僵硬地扭过了脖颈,齿关一抖就要开口,却见萧令明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脸色骤白,继而捂着胸口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那一片血扎得宋显眼底生疼,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他机械又仓皇地跪下身,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可他浑然不觉疼痛,一把扶住眼前皱着眉满脸冷汗的萧令明,“速传钱筠!”   殿外静候的宫人听见天子的怒喝便立刻挪动了起来,却一人敢踏入殿内,唯有李芙推开殿门闯了进来。   萧令明靠在宋显的怀里,看了眼快步赶来的李芙,却是用力紧了紧掌心的天子衮服,似乎说话对他来说都是一件要竭尽全力的事情了,他看着李芙,话却是对宋显说的,“其余……其余的,去,去问李芙……他会告诉……”   宋显的眼泪一颗颗地落在萧令明带血的下颌上,晕开一片赤色,“别说了……你别说了……不重要……都不重要!”又陡然扬声回首,“钱筠是死了吗?怎么还不来!”   可他喊完就惶然地发现怀中的人已然阖上眼,安静地犹如睡着了一般伏在了自己的怀中。   宋显看着萧令明面上颈上的血,蹭到了他的掌心,他恍惚见到了先帝崩逝那一日,满面鲜血被李芝从含元殿阶下抱回来萧令明。   那时候他也是如此一般……   ——那时候自己再想些什么?   ——他只要能醒过来就好,其余的有什么要紧的呢,他活着,在朕的身边,朕碰得到,看得见就好,那时候朕再没有想过其余的了。   ……   萧令明足足昏睡了三日才缓缓转醒,他醒来时头疼欲裂,喉口干涩,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方坐起来了些许,就被听见了动静的李芙一把扶住。   萧令明眉头紧蹙地咽下李芙递来的那一口冰水,待这股冰凉在肺腑间荡了一圈方才彻底缓了过来,“是……是因为那物么……”   李芙一面取了帕子替他擦了唇角,“嗯,且您用香不似往日频繁,这发作之后会比往日更难熬些。”   萧令明听了沉默了片刻,他捧着茶碗在掌心缓慢地转了两圈,才涩然开口,“宋……”又改了口,“皇帝呢?他……”   李芙却答非所问,只见他收了帕子,吩咐了一句,“把陛下送来的东西呈上来。”   得了他的令,不多时奉着托盘的宫人鱼贯而入,萧令明初时不解,待到那两列衣物被奉至眼前的时候,才恍然惊觉,这竟是天子衮服。   萧令明的手轻轻落在了那丝滑的缎面上,一寸寸划过那些他无比熟悉的狰狞团龙。   半晌萧令明哑然摇首,“宋显啊……”他下了床,低低地问:“什么时辰了,他在哪儿。”   李芙答:“圣人应当快要下朝了,您要去含元殿么?”   萧令明听了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孤……要先去密朱寺……”   李芙一愣,当即心中了然,躬身道:“是,奴去备轿撵。”   这密朱寺乃是大元皇宫最神秘,亦是最血腥之所在,先祖供奉,祭祀祷告,妃嫔殉葬,皆在此处。   圣文武皇帝崩逝多时,但这密朱寺内生殉祭他而留下的浓重血腥之气仍未散去。   萧令明第一次踏足其中,在满墙密教神佛画像的簇拥之下,被这股浓郁的混着血腥气的香烛气味一呛,霎时心如擂鼓。   他一提衣摆踏上了最高一阶莲花金阶,伸手触上了供奉在朱烛之下的大元玉碟。   明明是自己下了决心来到的此处,萧令明事到临头却陡然心生退却。他阖了阖眼,略仰起头望向自莲花宝顶倒坠人间的狰狞佛陀,终究深吸一口气缓缓翻开书页。   萧令明苍白的指尖一页页地翻过这些传承数百年的暗色绢纸,无数人的一生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他一指翻覆了过去。   直到翻到先帝一朝,萧令明流畅的动作滞了一滞,继而像是下定了决心,有像是认命一般地翻了开来。   那属于他的三个字与其余工整文字截然不同,铁画银钩,锋芒毕露。   啪——一颗清泪落在页角,被萧令明抬手轻轻拭去。   李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萧令明的身后,“还是老奴亲眼看着先帝写下的。”   萧令明唇瓣微启,仍由这密朱寺内混合着血腥与香烛的吊诡气息融进肺腑,“……孤没什么可不甘心的了是吗……李芙。” 第68章   萧令明缓缓合上玉碟,双手拎着裙摆,缓缓在冰冷的凿莲金砖上跪了下来,李芙早已有眼力见地取了一束香点燃奉上。   浓郁的供香气味随着朱红香烛上的星亮火星盘旋而上,萧令明伸手接了,躬身拜了三拜,按照密教礼数,举过头顶,停滞一刻,代表以神魂上供,以示敬意,继而双手奉上香台,再一叩首。   李芙弯腰虚虚用力搀扶萧令明起身,轻轻道:“您是当局者迷。”又说:“圣人待您如何,待当年的清合郡主如何,您都是一路亲眼看着过来的。”   萧令明与李芙一前一后的往密朱寺外走去,他无声地一笑又摇了摇头,“说宋聿逼我,我又何尝不是在逼他……罢了……不想了。”   “圣人当快要下朝了,您要去含元殿么?”李芙见他心绪又低落了下来,抬头瞧了眼天时,岔开了话题。   萧令明嗯了一声,却又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遣人回去把宋显送来的东西取了去含元殿。”李芙应了一声,回首使了个眼色,指了素兰回去。   萧令明就着李芙的手坐上驾撵,似乎这才发觉不知何时,驾撵上那些遮着的帷幔已然不知何时换成了轻薄的纱料,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当真是时日匆匆,竟快一年了……”   李芙这么一个人精,哪里想不到呢,当即颔首道:“碎儿姑娘的忌辰,奴必着人仔细操办。”   “嗯……她喜欢热闹。”萧令明说完,又似方方想起,“宋允虽一直养在孤身边,可孤想着碎儿总不愿与她亲近。她离了母亲,宋显又与孩子情薄。虽然是公主,但到底可怜。且……阿绾是个有心的,前些日子还在与身边的姑姑问碎儿。”   他说着抿了抿唇,“孤知道这不合礼数,但李芙,到时候你带她出去看看碎儿,就当替孤去了。”   虽说才到了夏初,但当今畏热含元殿早早地就用上了冰,萧令明久未踏足,甫一踏进外殿帷幔,便被那股透心的凉气一激,下意识地便举了扇掩在面前。   驾撵自然比不得行路速度,萧令明经过匍匐行礼的宫人踏入内殿的时候,回去取东西的素兰已然盈盈跪着候在里头了。   李芙看了素兰一眼,这姑娘虽说新帝提拔起来的,但行事机灵又有眼色,且性子大胆又活泼。往日里有个碎儿,又有先帝在瞧着还好,可碎儿先走了,先帝又崩逝。李芙总担心着萧令明的心绪,怕他忧思过甚,就乐意提拔着这些鲜活又生气的在萧令明边上呆着。   素兰见萧令明进来,看了眼放了拂尘准备替他更衣的李貂寺,见他并无不可的意思,便欣喜地奉了衣物上前贴身侍奉。   萧令明略微抬手展臂,仍由素兰替自己仔细收拾着腰间的荷包与玉佩,他望着含元殿屋顶那些自己分明早已经瞧腻了的金玉雕琢。   也不知是身上的衣着不同了,还是站在此处的人心境不同了。他心中无端生出了些许新的念头,便侧首对为自己仔细整理着层叠袖口的李芙说了一句,“我当年勒杀惠妃之后两夜都辗转难眠,便始终有此一问……我原来总不解,缘何先帝满手血腥却丝毫不曾为之所累。”   李芙垂首,手上动作不停,笑问:“那如今您可想出来了。”   萧令明收了手,下意识地一抚袖口,虽是同样的宽袍大袖,可袖口收边利落,也无金玉珍珠为坠,倒叫萧令明触手之下生出些许不惯来,“孤那时寥寥几字,要了定远侯府上下几十口性命的时候倒觉得理所当然……”   “……大约想明白了一些。”萧令明顺着李芙的力道坐到镜前,看着他替自己拆了发上的珠钗金玉,重新束发,“若是不理所因当,就受不住这些。”   ……   宋显在回宫的路上就听兰亭回禀了萧令明醒来的消息,心中一时火热,一时又踌躇。到了含元殿前连迈出的脚步都一阵快一阵慢,时不时便左脚绊右脚。   等到宋显一路极不平坦走地到了内殿前那副两人高的江山百兽五幅摆屏前,终于是吸了一口凉气,定定神、心一横,迈了进去。   可即使宋显定了心神,做足了准备,但在他绕过摆屏,于矮几后看到了由李芙侍立在侧,一身玄金龙袍束冠而坐,举了卷书靠在凭几上静静看着的萧令明时,也不由得陡然变了脸色,脚下一顿。   听见动静,萧令明手中书卷下扣,半掩着面侧首望来,轻而易举地就从宋显飞快掩饰平常的温润神色下捕捉到了那丝残留的惊色与忌惮。   “你身子好全了。”宋显轻出了口气,露出个与平日别无二致的笑脸来迎了上去。   然宋显方迈出两步,就被萧令明手中的书卷当空砸中。   萧令明这扔书的力气半点没有留情,用了十足十地力道,砸得宋显嘶了一声,向后踉跄一步。宋显捂着被砸到胸口的书卷,一手收了递给了边上跪着的宫人,赔笑道:“朕不是都认错了吗,明儿怎么这么大气性呢?”   萧令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坐直身子,对着宋显翻了个毫无仪态的白眼,“圣人送衣服的时候得意坏了吧?觉得自己天下都凭手相让,真真是个话本里的情圣人物了。”   “这世上所有的皇帝不都得给你这古今独一的痴情天子让一让道。那萧令明再怎么不识好歹也该顺台阶下来!”   宋显充耳不闻他的讥讽,三两步上前便凑上前抱了萧令明的腰,结结实实地埋进了他的怀里,抬手就去捂萧令明那一张不饶人的嘴,自己嘴上叽叽歪歪扯了话头,“您那日呕了血,显儿可真的是吓坏了!”   然而被天子压着的人却是半点没有给天子留脸面的意思,萧令明一手拍开宋显来捂他的手,又似不放心,一双手都给他拧了,“陛下觉得孤对天下,对皇位没兴趣,素来懒骨头又心软好说话,必定是要感动得哭一哭,再待你来哄一哄。”   “总而言之,就是心意到了便好,对这身是衣裳半点兴趣都不会有。”萧令明说完扬着下巴尖瞥了眼宋显,“对吧,宋显?”   宋显的老底被他接二连三地掀了,连个底都没剩,此时颇下不来台,又被当真下了狠手的萧令明制着双手,索性腰腹用力挪腾着凑上去咬了一口萧令明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宋显含着萧令明难得没有胭脂的唇瓣,又舔了一口,用齿尖细细磨着,贴着他含糊道:“你想穿就穿……朕才没有那样想过。朕就是……朕就是想着您还不原谅显儿,生显儿的气,一时在含元殿见了您,有些惊讶而已。”   “显儿对您一颗拳拳真心,哪里会有您想的那些阴私心思……” 第69章   萧令明松了钳制着宋显的手,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宋显被他看得心底发虚,眼珠子一转便柔和了神色,抬手碰了碰萧令明细腻的脖颈,指腹抚过他并不明显的喉结,语调端得情深无二,“朕不知道你往日吃了那么多苦,还那样与你说话,是显儿不好,显儿往后必定好好待……”   然天子的一副情深款款还没演到精髓处,便被人毫不客气地一把捂了嘴,宋显唔唔装了两声,便抬手拿开萧令明捂着自己的手,眨巴着眼睛,神色殷切又真诚,“朕前些日子那样,当真不是在意你和父皇过往的意思。朕又不蠢,去和故人分什么高低。”   萧令明斜斜看着他,金冠上缀着的珠链也随之落到了萧令明的胸口,他也不说信与不信,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宋显。   半晌,萧令明嗤了一声,“显儿确实不在意朕与先帝的过往。”他说着稍稍坐起了些许,与宋显也从仰视变成了平视,他抬手饶了绕那根链子,“显儿不就是喜欢孤如今这副样子么?”   “宋显,你母妃当年是如此么?在深宫里捧着天子的遗爱,有嗔有怨,拼拼凑凑算不得一个人了,却大体仍旧是温柔,娴静,与世无争。皇帝不都喜欢这些么。可惜她早早去了,而孤却活着,活着让你救风尘、逞英雄。”   萧令明抬手支了脑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显,清浅一笑,“孤说得不对么?”   宋显见他亮了真章,便也不再甜言蜜语地糊弄,他笑了笑,那是一个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夹杂着居上位者慈悲与傲慢的笑,“您怎么只说显儿,不说自己呢?您若是平平一个深宫臣妇,不曾有过父皇加之于您的那些过了头的情爱、权力、手段,您哪能对朕这样的情意游刃有余,叫显儿直到如今都欲罢不能?”   宋显说着,伸手去摸萧令明发上与他相似的金冠,抬手从萧令明的发髻之中抽出了其中的凿着盘龙的主簪,又捏着它一下又一下地点着萧令明发上失了固定而摇摇欲坠的沉重金冠,“您太聪明了些,您若还是当年那个候府幼子,入朝为官做宰,朕必定是容不下您的。”   “万幸……朕的好父皇,揉碎了您的身上那些会叫显儿不快的东西,又把您好好地留给了显儿。”宋显说着,轻轻一推萧令明发上金冠,仍由它哐啷一声随着萧令明满头青丝一道落了地,而后俯身在萧令明眉心轻轻一吻。   萧令明却不惊也不恼,他将宋显的多疑,宋显的冷心冷肺看得分分明明。可宋显却有一点在天家人中最难得的。他心里有一块软和的地方,源自于早逝的生母留下的空荡和非慈的生父刻薄的疏远。   ——这样一份机缘巧合造就的属于天子的短软,如此阴差阳错地落到了自己手里。   “皇帝爱孤么?”萧令明略仰着头,望着含元殿繁丽奢华的宝顶。   宋显想了想,贴在萧令明眉心,轻轻道:“显儿爱重明儿。”   萧令明闭了闭眼仍由宋显的亲吻和自己的一颗泪珠一道缓缓下落。   宋显的亲吻一点点地下滑,直至落在萧令明的唇上,但他却在宋显探舌进来的那一刻轻轻推了一把,而后在宋显不满又委屈的神色中,抬头含住了宋显的唇瓣。   天子胸前狰狞的团龙逐渐与另一人身上不可一世的盘龙印在了一起,像是此生此世都密不可分了一般亲昵对峙着。   宋显或许当真是萧令明那一日说的好命,对于自己想要的他总能得到,也惯会得寸进尺。   他舔了舔自己亲吻之后变得濡湿的唇瓣,伏在萧令明的身上,鼻尖抵着鼻尖,嗅着那人身上他熟悉的甜苦香气,不依不饶地问:“父皇待您好过,却也负过您,哪里像显儿这般只待您好。既如此再怎么着,朕在您心里,再过一两年也该越过父皇去了,是不是?”   萧令明撇开脸,扣了扣宋显的腰,贴上了天子温热的脖颈,他埋首在天子的肩颈当中,一边熟手至极地解着宋显的身上的龙袍衣带,一边佯作沉思与犹豫,“一两年怕是不成,皇帝怎么着也该陪着孤十几二十年,许是三四十年才能抵过。”   宋显瘪瘪嘴,往他身上蹭了蹭,手上笨手笨脚地拆着萧令明腰间的天子玉带,一边哼哼唧唧,“那怎么不说叫朕一辈子都赔给你算了。”   话虽如此,宋显却是甘之如饴。新帝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并不需要一个以爱做原因,来为他生、为他死的人。他既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便只想要一个自己完全喜欢的人。   萧令明总是毫不掩饰对天子心思的驾轻就熟,待他就如同年少时高高在上的君父那样,可萧令明又温柔成熟,像自己早逝的母亲,贴着自己时满怀馨香、珠翠叮当。   宋显对自己于萧令明的追逐乐在其中。   普天臣民,万邦来仪皆来就他,他只就一个萧令明,无伤大雅。   想来天子是当真只会解妃妾衣裙,这手底下的龙袍暗扣不仅半点没松,反倒越扣越紧,他色字当头也顾不得原来在与萧令明说些什么,低下头看了眼,不忿道:“你转过去些,朕看看这扣子怎么回事,朕怎么解不开?”   弄得萧令明颇为无语地反手后探,拍开天子悉悉索索折腾的手,两指找准关窍灵巧一扣便咔一声脆响解开了玉带金。   宋显登时颜面大失,只觉得自己之丢人犹如床上三两进出便缴械的银蜡枪头,不由得悻悻抽了玉带,用力丢至一边,狠声狠气道:“往后还是少穿,朕脱起来当真不顺手。”   可就在这时,兰亭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自屏风外响了起来,他听起来就像是被一把利刃架在脖子上而不得不开了口,“陛……陛下,昨日您令张侍郎入内回禀波兰海来使诸事,张侍郎已然在外殿候了一个时辰了。”   一时间,宋显与萧令明大眼瞪小眼,最后被萧令明抬膝轻顶,“去。”宋显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披了衣衫往屏风外走去,“伺候衣衫。”   然天子直到了往外殿的廊上,还惦记着寝殿里衣衫凌乱懒散靠着的萧令明,不由得一脉相承地疑心病发,揪了兰亭到眼前,“看着点皇后,别让什么心思歪的人沾上。”   兰亭一愣方才反应过来,称了声是,又道:“您倒也不至于……”   宋显呵了一声,一副你知道什么的脸色斜了兰亭一眼。 第70章   这波兰海虽是一边陲小国,却毗邻霜海大雪山,那是中原密金的根本——洽教的发源之地,此地虽富庶无边却自上而下皆一心修教,与世无争,素不与外界往来。故这信仰深厚的波兰海虽为大元属国,却一向颇受礼遇。   宋显虽不笃信密金,但也颇为上心。这张侍郎是个侍奉两朝的老人,做事进退有度,一一回禀下来条理清晰,分毫不漏,并未辜负宋显对他的放心,   待张侍郎回完话,与他一道前来的密朱寺大法师也按例请了与波兰海法师一道往后宫讲经的恩典。宋显听了,思及久居绞罗寺的太皇太后并废后,有意做一个贤子孝孙,便说:“后宫礼毕,法师们可往绞罗寺去,太皇太后笃信密金,若与法师们谈金论道能开怀些。”   待张侍郎与大法师退下后,宋显在回内殿的廊道上遇到了正往自己处来的萧令明。   萧令明仍是一身天子衣袍,他似乎当真意识不到其中的不妥,亦或者半点不在意,如此穿着就大剌剌地走出了内殿,宋显见了他眼尾一弯,“怎么过来了?”说着伸手握了萧令明的手,与他一道往内殿折返走去。   “在里头闲着也是无事,不如一道过来听听。”   宋显上下打量了眼萧令明,“你就这样过来听?朕倒是没什么,只不过张平年纪大了,禁不住你这般吓吧?”   萧令明本就腰背挺拔,身姿修长,加之仪态举止都特地练过,这天子层叠繁复的玄金龙袍在他身上,一路过来,平肩修颈迤迤而行,连发冠上的珠链都纹丝不动,倒真是比一眼过去更似如玉君子的宋显,更像八风不动,彝鼎圭璋的人君之器。   “屏风后头坐着,又不会让他瞧见。”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一含元殿的宫人上前来回话,“淑妃娘娘遣人来问,圣人今日是否还过去瞧小殿下。”   宋显说:“同她说朕用了晚膳抱阿绾一道过去瞧她。”   “这么些时日没见,皇帝也该带个好消息再过去。”萧令明却截了宋显的话,貌似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宋显听了,稍稍转首定定瞧了他一眼,“朕……”   萧令明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   “陶陶家世平平,皇后是国母,你既不要,也该让朕选个挑不出错又乐得做事的摆上。”宋显干脆直言。   萧令明重新迈步,负手在后,“家世平平有家世平平的好处,淑妃聪明又不自作聪明,还是你一双儿女的生母,怎么也当得了。”   宋显略垂了眼皮,他在萧令明面前也不怎么时时端着那一副温润皮囊了,如今话到了嘴边瞧上去神色不自知地带上了几分冷戾,“阿祉被她一手带着,总是亲近。阿祉是个中用的倒还好,万一是个不中用的,陶陶心思不浅,她将来既生母又是太后,没个掣肘,如若生出些别的心思朕可当真是对不住大元的列祖列宗了。”   “你心思也太重了,左右往后几十年都在你的鼓掌间,若有什么,再杀也不迟。”萧令明皱眉,明显不以为然,“你这样行事,原没有心思的人也要叫你逼出心思来。”   ……   余陶陶这一阵在宫里握着六宫大权,又无需晨昏定省,人也养得丰腴了些。宋显进来的时候她一身抹胸大袖,酥胸半掩靠在棋盘前对着手上握着的棋谱残卷细细思虑着。   宋显伸手拨了一记她发上的蜜蜂簪子,“朕把阿绾给你抱来了,想着你许久未见她。”   余陶陶原本细眉微蹙,神色不展,斜斜倚在那儿,娇娇小小、婉约绰态,那股子优柔风情宛如一座春雨愁城,可叫宋显一拨发簪,抬首见了他,便雨霁云开,一对儿杏儿眼眸便如同活物一般流转了起来。   余陶陶搁下书,回身抱了宋显的腰,仰着脸对宋显笑道:“圣人来了呀。”   宋显摸猫儿狗儿似地揉了揉余陶陶的后脑,“去瞧瞧阿绾。”   余陶陶瞧见了宋显身后被姑姑抱着的宋允,就着宋显扶她的力道站起身,伸手自姑姑手中接过一脸笑盈盈的女儿,掂了掂,“阿绾又长高了呀,母妃都要抱不动你了。”   宋允扑在余陶陶的怀里,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阿绾也过了离不了人抱的时候,阿祉才要抱呢。”   宋显接过奈鸢奉上的凉茶,喝了一口,“阿绾没个同龄的姐妹兄弟,明儿怕她寂寞,有意令她如皇子般开蒙上书房去。朕想着阿绾虽是女儿,但到底贵为公主,纵着些也无妨,可总也要问你这母妃一问。”   “是好事啊,回头阿祉到了年岁,阿绾也好带着他。”余陶陶戳了戳宋允的脸蛋,“阿绾想去么?”   宋允点了点头,“阿绾喜欢看书习字。”   宋显见余陶陶也无甚异议,一边瞧了眼奈鸢抱上来的宋璟,搁下了掌中茶碗,“那就定下了,回头朕亲自给她选个师父先教着,待到再大些便叫吴彦与你爹教去。”   余陶陶把女儿交给姑姑,撑着脸颊,“那陛下晚些告诉爹爹,他那么喜欢女儿,免得他乐坏了。”   宋显笑了一声,摆摆手,让宫人把孩子们都抱了下去,这才开了口,“朕有意立你为后。”   余陶陶听了之后那张看上去始终娇俏天真的脸上,在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之后,甚至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是略微眯起了那对水灵眼睛,看了眼窗牖外的澄净天色。   半晌,她毫无征兆地笑了一声,带着些许夙愿得成的心满意足,“陶陶那日接到册淑妃的诏书之后,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位正中宫的一天了。”   “陶陶原觉得显哥哥是想再立一位名门贵女,毕竟陶陶出身着实普通,后来在宫里呆了一段时日又觉得显哥哥是想立明后,但无论如何,陶陶是真的万万没想到,竟是兜兜转转,又落到了陶陶手里。”   宋显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你是朕独二子的生母,自然当得起。”   余陶陶听了叹了一口气,眼波流转对着宋显轻轻一勾,“那陶陶倒是要问一句了,这是明后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宋显捻着茶匙的手一顿,徐徐抬眼望向眼前这个聪明得恰到好处的女人,冲她眨了眨眼,“是明后与朕一道的心意。”   “既如此,妾领旨谢恩。”余陶陶站起身,含笑盈盈一拜,“陛下便当妾也谢过了明后娘娘,就不去叨扰了。”又说:“妾想着太皇太后独居绞罗寺,无人侍奉,不若妾带着后宫妃嫔照着时日往绞罗寺侍奉,以表孝心,免得日日闲着,招惹出些事端来。”   宋显自然明白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但萧令明摆明了没这个意思,他宋显也就无甚必要去刻薄自己往日的旧人,索性摇头否了,“不必,这么些人宫里容得下,你平日约束着就好。”   见此,余陶陶颇有些意外,可她也不问,得了准话便含笑称了是。   宋显离开之后,奈鸢一脸欣喜地迎了上来,她握着余陶陶的手,一时间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哽噎在三道:“……终于,终于到这一日了。”   余陶陶亦是畅快,她徐徐出了一口气,眼下晶莹湿润,“原都觉得没有指望了……”   余陶陶伸手摸了摸棋盘上致密的描金纹样,一时间心潮澎湃难抑,她这一小小清流幺女,待天子的旨意一落竟当真就要站上天下女儿至尊贵的位置,仪表天下,半君之尊。 第71章   波兰海来使前一应的筹备事物,萧令明从头到尾与宋显一同操持着,可待到朝见那一日,却开始有意推说躲懒退居深宫,避而不见。   今年因来使一事便未移驾行宫,这八月初的平京烈日当头,热得焦金流石。宋显似乎也未生疑,只当他是素来娇惯,离不得殿内冰凉,索性纵着他去了。   李芙却是知其中内情,自波兰海大法师入京起便时不时地劝上两句,“这物件到底是那处传来的,若是得解,您往后也好受一些不是?”   然而被他苦心劝着的人却浑不在意地将手上的杂文选集翻过一页,“宋显总在我边上,香我也用得不似往日频繁,就当助兴随它去吧。”   他说着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你说万幸宋聿是灵帝幼子,若是先头几个儿子,待到他兵变那日可都七十高龄了。”   这话李芙自然不敢接,只讷讷地弯了弯腰,萧令明似乎心有所感,搁下手中的奏疏,颇有兴味地一笑,“阿祉是宋显二十那年得的,实在早了些。若我能活到那时候,便与宋显商量禅位,与他一道出宫去瞧一瞧外头的风光。”   “您福寿无量,自是盼得到。”李芙说着,就听外头传来了悉悉索索地脚步声,继而是陆陆续续地问安唱和,不多时,便见兰亭掀了帘子迎宋显入内。   宋显绕过屏风见了怡然自得的萧令明便委屈地开了口,“朕在密朱寺行祭礼站了整一个时辰,差点没热得背过气去。那味道可真是要命,又是血又是香,闻起来简直头痛。朕先去沐浴,实在是受不住了。”他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说完便飞快带着身后跟着的宫人往殿内汤泉走去。   天子全程行动如风,愣是没给萧令明插上半句话的机会,萧令明看着天子一行“浩浩汤汤”的背影,抬扇对伺候着风轮的素兰点了点,“去看着点皇帝,别让他贪凉用冷水。他要是病了,过两天大礼去密朱寺受罪的就该是孤了。”   被特地关照的宋显此刻浸在温热的汤泉里,掌心却一片冰冷,他的思绪仍旧深深陷在方才与波兰海大法师本是闲谈的对话当中。   中原密金已然独立数百年,期间风俗教义皆与波兰海乃至于在传言中极为诡秘的本宗洽教大为不同。   故而宋显在密朱寺自那些奉着灯烛的白衣教徒身上闻到了与萧令明身上味道相近的香气时极为诧异,装作闲谈随口问了句,却不曾想得到了一个自己全然未曾设想过的答案。   自波兰海来的大法师并未言明那些白衣教徒的身份,只是委婉说了他们亦是修行之器,如今入朝觐见暂时以香封身,以防惊扰圣朝。又言及这秘药与香饵都曾在灵帝的旨意下加以改制进献过上国后宫。红珠情热助兴,香饵缓症驻容只是不利于寿。   法师言谈间见这位少年天子似乎并不知这一桩旧事,便奉承了一句大元天朝自圣文武皇帝起气象一新,陛下未曾听闻也是有的,而那时的宋显只得脊背僵硬地将这段对话顺了下去,继而心不在焉、神游天外般行完了祭礼。   直到礼毕回宫踏进含元殿,宋显不想让萧令明瞧出端倪,才勉强挤出了如常神色。   宋显既知道了,也大概明白了为何萧令明对波兰海来使避而不见,想是他大约也清楚身上是个什么物件。   宋显心底转过千丝万缕的心思,“兰亭。”宋显唤了一声,对跪俯池边的兰亭吩咐了一句,“便说……说朕有些许经义辨不分明,望明日大法师入宫与朕讲解。”   皇帝沐浴更衣的时候宫人们已然陆续整理完了上供的礼单,将其中格外出挑的物件尽数奉来了含元殿,等待天子与明后的额外处置。   天子转过摆屏,正巧撞上萧令明接过被宫人奉过头顶的螺钿漆花琵琶随意拨了三两声。虽称不上蕤宾铁响,却也利落干脆,颇见功底。   “你还会弹琵琶?”宋显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父皇让你学的?”   萧令明反手放了琴,随口答了,“嗯,先帝那时候让学过一阵,可学会了他又不喜欢了,我也没这情致就再没碰过了。”   宋显凑上前,自萧令明身后双手圈了他的腰,整个人贴了上去,又把下巴尖往萧令明的肩颈里埋了埋,“可是朕喜欢啊,朕的母妃就弹得一手冠绝六宫的好琵琶,最擅一曲月儿高,可惜父皇没听过几次,全叫那时候不通音律的朕听去了。”   萧令明任由他抱着,嘴上故意不接茬,“是么,那显儿慢慢喜欢着。”   宋显顺势松了手,只是在萧令明背过身去看其他物件的时候,跟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明儿还有多少事情是朕不知晓的。”   萧令明只觉他故作幽怨,心底好笑,干脆自李芙手中接了团扇,抬手掩了半张脸陪他演,声音如丝如缕地装模作样幽幽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明儿总该留些东西在手里,叫圣人时时刻刻新鲜着,免得将来落得个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凄楚情状。”噎得宋显脸色白了青,青了白。   待用过晚膳,萧令明亲自送了还有晚礼未完的皇帝到了殿门口,本想回去继续看日间未读完的奏疏,但到了外头叫这晚风一扑,索性改了主意往映春池走去。   因是临时起意,倒也没着李芙清人,左右自圣文武皇帝起大元后宫内外隔绝之森严亘古未有。   这后宫里的人到咽气了的那一天也是后宫里的鬼,萧令明自也不怕传出什么闲言碎语去。   他像少时居含元殿时喜欢的那样靠坐在春池水榭的朱栏边,就着湿润清凉的夏日晚风,手中执了一卷书,耳畔是细风穿过廊下金铃是清脆明亮的声响,却不似少时那样看得进书了,反倒忍不住去想,若那个冬天没有遇到玉贞公主,如今该是个什么模样。   “呀……”   不远处一声女子的轻呼突如其来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萧令明侧首望去,便见一高位妃嫔装扮的女子举扇眼前,带着点毫无准备撞见外男的惊讶,似乎在犹豫是否该上前,只见她犹豫了一下侧首与身旁宫女交代了一句便独自走上前来。   这妃嫔胆子颇大地打量过萧令明被掌中书卷遮了一半的脸,继而视线往下看到了萧令明身上玄袍下摆的细密龙纹,面色微微一变之后就屈膝一礼,“是妾眼拙,万望恕罪。”   她说完唇角微抿,下巴边上凹下去了两个圆润可爱的梨涡,“明娘娘原是郎君呀?”真真是一派天然俏丽,丝毫看不出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萧令明听了哑然失笑,书脊轻轻一扣栏杆,宫人们便极有眼色地让开道来,以便她上前应对。   “你皇后的位置板上钉钉,也不必特地把话说出来叫孤不敢放你出宫。”萧令明待她在自己对面落座之后,晏晏然玩笑了一句。 第72章   余陶陶望着他眉眼弯弯,盈盈一笑,“阿绾在您身边可还听话?”   萧令明嗯了一声,“读书习字都很上心,你若想念可时时来含元殿看她。”   余陶陶听了却是轻轻摇了摇头,她俏皮地眨了眨眼,“就如皇后的位置,圣人予妾,妾便欢喜受着,圣人不予妾,妾也不会伸手去讨。”   萧令明翻书的手一顿,抬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蓦地莞尔一笑,却不再言语了,余陶陶见状乖觉地起了身,屈膝一礼,“叨扰您多时,阿祉年岁小离不了人,妾先行告退。”   晚间宋显回来的时候,两人闲谈间萧令明提了一嘴。宋显倒是对于余陶陶的大胆坦率毫不意外,反而颇有些得意地说了句,“朕以前眼光当真不错。”   “你眼光是不错……”萧令明原后半句想说可惜余陶陶的眼光不行,但话到了嘴边反应过来这样连自己一道骂了进去,便又咽了回去。   自七月初三始,是两国大法师公开讲经的大法会。   这一日两人一道用过了早膳,宋显才起身往密朱寺听波兰海大法师与大元密朱寺大法师讲经论道。   天子动身后不久,便有朝臣陆续入宫议事,按照旧年的例子,遇上礼祭的时候大臣们的觐见应答都会推至晚间,但萧令明想着宋显日日要去如今用了冰也和蒸笼一般的密朱寺受罪,就索性把朝政上的事情一手揽了过来。   “……此事便如杨卿所言。”萧令明又问:“你老师的身子如何了?”   杨敬躬身答:“回娘娘,老师只是年岁上的病症,不耐酷热,前日娘娘遣了钱医令去照看,如今大有好转。”   萧令明一点头,“吴彦是帝师又侍奉三朝,待皇长子再大些,孤与皇帝有意令阿祉再拜他为师。你回去同他说,必要注意保重身子,孤与皇帝可还要仰赖他。”   等杨敬等一并朝臣都退下之后,一直侍奉在侧的翰林温待诏便略向前凑了凑开口,“吴相年事已高,如今教着公主殿下,往日再以皇长子相托,是否勉强了他些许。”   萧令明看了眼低眉顺眼跪坐在身侧的温行之,只见他微微一笑,“且吴相三朝老臣,什么风浪没见过,到了如今这年岁,怕是想保着文正谥号,更加行路稳当,难为您所用啊。公主便也罢了,陛下如今生了立后的心思,这皇长子正嫡居长,又不养在您身边,虽如今年岁还小,可您总要打算着,吴相为师没人能越过他去,可您不妨也预备着几个忠心于您的人,将来与吴相一道教着皇长子。”   “忠心于孤的。”萧令明哼笑一声,敲了敲几案,“例如呢?”   温行之被她那对美丽的眼睛直直望着,只觉得自己心如擂鼓,他伸出手自宫人手中接过了始终奉着的冷茶,举过头顶,“行之,愿为娘娘马首是瞻。”   萧令明静静地看着他,蓦地伸出手搭在冰凉的茶碗边上,却也没有要使力接的意思,他面上闪过一丝玩味的神情,“温大人?”   温行之见她不接,略抬头上望,只见她若有若无地垂眼瞧着自己,嫣红的唇瓣泛着柔软湿润的水光,那股子撩人的甜苦香气丝丝缕缕地萦在温行之的鼻端,她发髻上坠下的滚圆东珠在她雪白的额角一荡一荡,荡得他心神激荡,竟是胆大包天的略动了动手覆上了萧令明搭在碗边的指尖,“行之的用心,尽在娘娘一人。”   被如此冒犯的萧令明却也不恼,只是勾唇一笑,抽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温行之,“小温大人在先帝朝时便以一手好文章直言敢谏颇有声名。”   他说着皱了皱眉似乎在回忆些什么含糊不清地过往,“先帝有意以当今为孤子时,温卿似也未少上书进言。”   温行之却脸不红心不跳地搁了手中茶碗,垂手身侧,略弓着背道:“那时臣离娘娘千里之遥,于娘娘的所闻所知皆是人口相传的风言雾语。可如今到了娘娘身侧做事,方知谣言谬误何其可笑,臣愿为娘娘肝脑涂地,以赎当日轻信人言之过。”   萧令明对此不置可否,反问:“孤若无有记错,温大人当是耕读出身……”   “是,正因如此,臣方可做娘娘您一人的孤臣,而不受亲族牵累。”温行之目光灼灼上望。   “那是因为如此,温卿续弦接连碰壁时才作一篇当年风靡平京文人的《王谢赋》讽平京女儿不赏寒门士子,满心富贵名爵?”萧令明说着,放松地往凭几一侧靠了靠,“孤那时读来,便一直好奇,该是哪样人物写出此等文章。”   “今日一窥……”萧令明仍是那副端端神色,但眉眼间的冷色却渐渐浮了出来,“能做出那等柔筋脆骨文章的,原来是个以己度人的大才,温卿想是深恨自己不能提裙邀宠多年,如今终于给你碰着机会。”   萧令明看着温行之那张一阵青一阵白的俊脸,斥道:“温行之,你肚内并非没有墨水,做事也大都得体完满,孤还想用你,故才点你一句,你往后幡然改之尚还有救,若是天天盼着终南捷径一步登天。孤不妨给你指一条明路!”   “下回随便找个骇人名头作篇锦绣文章,去宣明殿前跪着死谏,寻个机会一头碰死在宣明殿前,也算是我朝面折庭争的文臣里头一号人物了,必能青史留名!”   “滚回去好好想清楚!到底是要做宠嬖,还是要做人臣!”   ……   含元殿白日里的这一场闹剧自然瞒不过宋显的耳朵,他早看出来那温行之对萧令明有些腌臜的攀附心思,当时只觉得好笑,如今当真在萧令明面前揭破了,宋显倒当真恶心起来,恨不能把人拖回宫里杀了了事。   萧令明反倒尚可,他也并不当真觉得自己被冒犯,对已然在含元殿里跳脚了半天如今终于安静坐下了的宋显劝了句,“人留着还有用呢。”   “你还用他?!”   萧令明躺在天子的腿上,放下手上的闲书信口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笼着这群所谓明党是为什么,你不比先帝仗着文治武功,中兴之绩可以从心所欲。总要顾惜着些声名,若遇上有些要脏了手的事情,以我的由头做,总好过你来。”   宋显努努嘴,“朕知道,朝上那么几股子独大久了,总要抬些新人出来两厢制衡,可又不差温行之一个。”   “宋显。”萧令明显然被他磨叽烦了,“知道为什么我不让你动温行之么?”   “嗯?!”宋显骤然警惕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我在你腿上躺了那么久,你却只想和我谈朝政。”萧令明面无表情,“是你不行还是我不行?” 第73章   宋显一听,愣了一下,继而失笑抬手捏了萧令明的下巴尖,俯身低头亲了他一口,鼻尖抵着鼻尖低笑道:“您不是天天在朕腿上躺着呢吗?”   萧令明扬了点下巴,他柔软的唇瓣带着点凉茶的清苦轻轻地在宋显的下唇上啄了一记。   方要退开,宋显掐着他下颌的那只手就陡然用力上抬,同时垂首更深切地将萧令明的唇瓣含了进去,“您近日总换着香用。”宋显舔吻着他,嗅到他身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龙涎香气,含糊不清地开口问了句。   “嗯。”萧令明在与宋显断断续续地亲吻中,从宋显的膝上滑了下去,眼见他的后脑就要磕到地毯上,宋显眼疾手快地抽出那只正在解萧令明衣带的手在他脑后一垫。   萧令明感觉到了,眼睫抖了抖,抬眼盈盈望着宋显,眼眸总带着一点儿令人瞧不分明的笑意,“疼吗?”   宋显动了动身子,跪伏在萧令明的身上,低头亲吻了一下萧令明的眉心,垫在他后脑的那只手往萧令明微凉冰冷的发丝里埋了埋,“不疼。”又垂首舔开萧令明湿润的唇瓣探了进去。   萧令明一边与宋显接吻,一边从已被他解开的天子衣襟中探了进去,他温热细腻的指尖落在宋显紧致的腰腹间若有似无地来回抚弄,锋锐的指甲边缘时不时地有意扣进皮肉,激得指下的皮肉因酥痒刺激而细微地发起抖来。   宋显喘了一声,一手下探有些粗暴地扯开了萧令明裤子,又把自己的蹬掉了,他再俯身下去时,两人下身硬热的物件紧紧贴在一处,萧令明咬了他一口,下意识地往上蹭了蹭,宋显反手按住了萧令明顺着自己后腰一路下滑的那只手,“你既龙袍宫裙换着穿,怎么不把指甲剪了?”   萧令明抽了手出来,对着烛光一照,他虽换了衣裳,但手上腕上的装饰并未卸下,两指宽的多宝鏨金镯坠在他白皙手腕线条鲜明的腕骨上,带着三两宝石戒指的手指在烛光下白得近乎能透过光去,指甲是精心修剪的尖圆形,颗颗都染得鲜红饱满。   萧令明对着光正反看了看,又递到了宋显面前,“不漂亮吗?”   宋显笑着伸手握了萧令明的腕子,拉到面前当真细细打量了个来回,“漂亮漂亮。”说着张口含进了他食指的指尖。   萧令明的手指顺势往宋显的口中探了探,指腹勾弄着宋显湿滑柔软的舌尖,笑着问:“那做什么要剪?剪了穿裙子不漂亮了。”他用指甲轻划了一记宋显敏感的舌面,抽了被舔得湿漉漉的手出来。   宋显却避而不答,一手用了不小的力道压在了萧令明的肩上,他一手托在萧令明的颈侧,垂首张口咬了咬他颈侧温热的皮肉。   萧令明被宋显紧紧压着,这样不上不下地晾着撩拨着,有些难受地仰了仰脖子,他刚动了动,就被宋显更加用力地压制住了。   宋显的唇贴在他的耳后,炽热湿润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朵尖上,低低警告了一声,”别动。”   萧令明竟是当真不动了,任由天子的手从他的胸膛一寸寸摩挲而上,在锁骨中间顿了顿,继而虚虚扣在了他的脖颈。宋显松松掐着他,一边略起身,他饱满的臀肉随着这个动作结结实实地挤住了身下那个粗大的硬热阳具。   萧令明轻吸一口凉气,眉心一蹙,只觉得自己被那个湿软紧致地地方一点点吞吃了进去。   宋显一点点向下适应着,鼻尖都是被快感与胀痛逼出的细密汗珠,他的腰不受控制地在纹样狰狞的天子衣衫下颤动,可那只掐在萧令明颈间的手却纹丝不动,他另抓着萧令明胸口的衣衫那只手陡然用力一紧,终于是将那根要命玩意儿完整地吃进了自己穴里。   天子低头,望着自己身下满脸水汽欲色的萧令明,掐着他的那只手紧了紧,感受着掌下被萧令明拱手相让的死生性命,低头亲了一口他濡湿的唇瓣之后并未离退开,反而一边动着腰一边贴着萧令明的唇瓣,喘息着低低道:“母后这样,最漂亮。”   天子身下的萧令明面上一片殷绯欲色,几缕发丝黏在他汗湿的脸侧,越发衬出他惊心动魄的美貌来,他唇瓣微张,带着细碎的喘息,向上又深又狠地顶了几记,打乱了宋显的节奏,弄得天子受不住软了腰贴下来,才在宋显的耳边笑骂了句,“孽障。”   宋显仰着头双眼失神迷蒙地被他掐着腰顶弄,随着快感积累,他掐着萧令明脖子的手也因欲望而逐渐失了掌控,有几下深深地扣进了萧令明的皮肉里。   天子掌下力道渐重,他陡然垂首,发上冠冕坠下的珠链因此猛地落了下来,嘭一声重重地砸到了地上,宋显在高潮中恍然惊醒,惊慌地挪开自己掐在萧令明脖子上,已然掌心一片濡湿的手。   “啊……”宋显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看着萧令明脖颈上已然发红的指印,再是他仍旧陷在粘稠情欲中艳质慑人的脸。   宋显伏在他身上,任由他在自己高潮之后敏感酸软的体内肆意,只是蹙着眉,抖着手一点点捧了萧令明的脸,“……您这样……予取予求……啊……让朕觉得……您爱朕。”   “……您……嗯……您待先帝……啊……也是如此么……!”宋显眼中蓄着一汪欲色的水,夹杂在他的喘息中,用气声断续勉强地发问:“让他给您……喂……喂那样的……东西……”   可萧令明一字未答,只是撇开了脸,埋首进天子的肩颈中,越发深切地插弄。   宋显含着萧令明显然已经要到边缘的滚烫性器,在与他一同到达巅峰一同的那一刻,卒然带着哭腔开口,“……萧令明……朕救不了你了……”被唤着的人鼻腔酸涩发堵,他张口轻出了一口气,紧紧拥着宋显,他无声地落下泪来,濡湿了宋显肩颈一片。   “……怎么办啊……”   这天下之大应尽在人君掌中,然却无人能指点天子如今的一句“怎么办”,只能让皇帝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自己的金口玉言成了世间至无力的话语,轻易地就消散在了空荡广阔的天子寝殿当中。 第74章 正文完   两人肌肤紧紧贴着的地方黏湿又滚烫,萧令明动了动脖子,伸手扣在宋显的后脑,施力揉了揉,故意玩笑道:“不过是不利于寿,又不是过了今朝就无明日了。”   这话萧令明虽状似轻松地说出了口,但自己也知道不过是一些浅白无力,聊以安慰的词句。   即使人终有一死,可那对于尚在盛年的人而言总是无法切身体会的虚蒙远处,然如今这么一桩事被残忍地揭破开来,那遥远而落不到实处的尽头就此陡然具象了起来。   此时此刻,或许当真是天子过分的忧愁,然或许他与宋显之间总会有那么一日当真是有今朝便无明日的。   含元殿中的二人谁都炳若观火地知道,这件事将会在往后的岁月中,猝不及防,不容回避地杀人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年轻的天子却好似轻而易举地就把劝慰当做谶言听进了心里,他抹了一把脸,从萧令明的肩窝里抬起了自己湿漉漉的脸,抓着雪白地袖子抹了两把。   “又没事了?”萧令明眨眨眼问他。   宋显努努嘴,“当然没事,朕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又说:“当人人和您似的,眼眶里全是金豆子,掉起来都不要钱的。”说着握着萧令明的手与他一道站起了身,也不管自己衣衫凌乱和顺着大腿往下淌的温热黏液,赤着脚就拉着人往内廊走,“去沐浴去沐浴。”   萧令明也不去拆穿天子难得的不好意思,只是低头一笑,沓着脚步随便宋显一路拽着他的手往浴池走去。   原以为天子如此就是彻底消停了,可待沐浴完,萧令明浑身安静舒适地等着李芙替他擦干头发的时候,方捡了本闲书,正要翻开,天子便又折腾了起来。   宋显的头发被擦得半干的时候,萧令明还湿哒哒地披了满身,任由李芙细致地一点点抹上发油。宋显的头发不及萧令明到了臀下那般长,只过了腰间,且也一贯不去费心保养,他撑着脑袋瞧了会儿李芙的动作,便挪了身子坐到萧令明的身边,伸手毛手毛脚地摸他香得不得了的半干头发。   萧令明原也没管,以为他摸两下过瘾了便过去了。   然没成想,天子竟是端着张欲言又止的脸,这捻一缕搓搓,那抓一股闻闻,折腾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直到弄得萧令明实在被他摸得看得有点心里发毛,才伸手一把拽回自己的头发,“?你做什么呢”   “……”天子俯下身来,趴在萧令明身边的床榻上,他托着下颌,深深地看了萧令明两眼,“您亲我一下。”   “?”萧令明虽不解他又作什么妖,但还是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可天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嘟囔道:“显儿只想您亲个脸。”然后又收了不自觉翘起地嘴角,转臭着个脸,斤斤计较地伸出五根手指,一根跟地掰给萧令明看,“你看,先头您在侯府里的日子不算,父皇在您七岁的时候待您入的含元殿,到父皇崩逝,您在他身侧一刻不离,伴了父皇十九年呢!”   萧令明素来觉得他拈酸吃醋的样子好笑,配合地嗯了一声,笑盈盈地望着宋显,只见天子努努嘴,“那您至少也该陪着朕二十年!”   原本以为他要发作个大的,结果却听了句这个的萧令明噗嗤一下失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地看着他,最终哄小孩一般地说了声,“好。”又故意酸宋显一句,“上次就与我说好了不提先帝的,你怎么又提?”说着伸手掐了宋显的脸颊,往上提溜了些许低头盯着宋显,“你这一天天就惦记着跟老子争风吃醋像什么样子。”   被捏着脸毫无半点人君样子的宋显却是振振有词,“朕这是在意你,才会与你说。哪里像你,这些日子见陶陶和见亲姐妹似的。”   “……”萧令明手下的力道重了两分,眯了眯眼质问,“亲什么?”   宋显一听却是不管自己被揪着的脸,顺杆子上爬地翻了老大一个不乐意的白眼,“姐妹!姐妹!姐妹!不熟的时候还好,熟了之后,上朝都敷衍着上,同她却是天天这个脂粉!那诗文的!”说着声音渐扬,“还有先帝!你都为父皇断过发!”   萧令明颇有些无语地松了手,一瞬不瞬地看着一脸专心幽怨吃味的天子,突然撑着坐起了身,越过宋显,自榻边的小案上,取了放在果盘边上的纤细金刀,当着他的面随意分出了一缕发丝,在宋显惊异的眼神中徐徐割断,继而翻了个白眼后伸手将断发递与了宋显,“喏,拿去,我也算是为你断过发了。”   宋显竟是愣了一愣才伸手接了,他握着那缕冰冷发丝,在掌心搓了搓,嘴上却不忘假模假式地开口,“朕就是说说,又没有当真计较的意思。”   他说完又伸手自萧令明的手中抽出了那把金刀,继而抓了自己的发尾,割了一缕,与萧令明的断发捏在一道交给了兰亭吩咐了一句,“给朕仔细收着。”说完宋显又转向萧令明,撅了撅嘴矫情地说了句,“您怎么能是为朕断发,您与朕是结发。”   见萧令明听了只一味憋笑,而无半分动容之色,宋显不忿地翻身压上去,与他笑闹,“说是不是!快说!……说呀!”   两人打闹间,本就没束起的头发散了一床,与身上的衣带配饰纠缠了一道。   馨香氤氲间宋显结结实实地压在萧令明的身上,伸手去抬他的下巴尖。   天子的头发因动作垂在萧令明的脸侧,像是给他们俩划出了一方只有彼此的窄小天地。   这天地间的吐息,喘息,心动,笑意,都仿若被详尽了无数倍。   天子一寸寸地打量着身下人这般盯着瞧都挑不出错处的标致眉眼,贴着他低低问:“是不是?”   萧令明仍是不答,只是晏晏地回望。   宋显也不急,慢悠悠地又问了一遍,再一遍。   ——直到第十遍的时候。   萧令明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用气声说了句,“低头。”   宋显便乖乖地把耳朵凑到了心上人的唇边,却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句,“是,夫君。”   这一声,短促又轻弱,夹杂在气声里,如不费心捕捉,便会大意地错漏了过去。可落到宋显的耳朵里,却一下子膨胀开来,撑满了他的全部胸膛,一时间都不知该作何反应,过了半晌才惊喜地揉了萧令明的腰身逼他,“再说一遍!您再称一声!”可萧令明却不遂他愿,只是一味地笑与侧首躲闪避过他的追问。   含元殿里霎时叫轻盈松快的笑闹声充斥,恰似人间一座寻常屋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第75章 番外—允允   景安三年的晚夏,当今膝下唯一的公主以比肩皇子冠礼的仪制,在年满十三的那一日行过了及笄礼。   对于宋允而言,这不过是一道必要的礼数,她本人无半点名义上长大成人的雀跃之感。   毕竟女儿家及笄,对于大多数大元臣民而言,只有可准婚配这一个含义在。   ——可宋允不想嫁人。   ——她不想离开含元殿,也不想成为他人妇。   宋允自认是国朝最高贵的女儿,她幼时在圣文武皇帝膝下承欢,后又被当今和明后一路抱在膝上长大,甚至纵着她在予天子的奏疏上留下过稚嫩却蓬勃的字迹。   虽她无意,虽天子与明后也常说要多留她几年,可是宋允仍旧从下头的眼睛里敏锐又清楚地感觉到了些什么。   如今那一双双落在自己身上——属于男人,属于女人的眼睛里都多了许多过去不曾有过的东西。   ——为了自己,为了子侄,他们那样灼灼地望着她,像是在瞧一块儿宝贝。   可没有一个人是在仰慕阿绾的,无人在意她自幼师从吴彦,握过天子朱笔,小小年纪就编撰整理了文纯皇后生前的诗作文章。   那一对对招子,都落在当今独女,唯一皇嗣的同胞姐姐的身上,落到了哪一户便是堪庇百年的煊赫荣耀,相比较之下连宋允那张娇美的面孔都显得不那么动人心魄了。   终于有一天,宋允伏在明后的膝上,望着这么些年来似乎分毫未变的明后,说出了一句,“……他们都想娶阿绾。”   明后听了不置一词,只是伸手勾了勾宋允发上的流苏,反而问天子,“皇帝怎么看?”   天子手上正在给明后削苹果,他指尖的刀刃一顿,继而流畅地剜掉了果蒂,“那他们里头,阿绾可有喜欢的?”   宋允摇了摇头,“阿绾不喜欢他们看阿绾的样子。”她说着略微皱了眉,“分明跪着,垂着眼,却没有顺服。”   ——没有顺服。   明后勾弄她发上流苏的动作顿了顿,逗她道:“阿绾喜欢听话的呀?”   天子把切好的苹果递给明后,对他嗤笑一声,“她才几岁,上哪儿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明后伸手接了,却没有立刻吃,反而叉了一块喂给了天子,撑着脸对天子道:“阿绾如今折子都能帮着看,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了,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儿郎们在她这年纪哪个不曾想过姑娘家?”又伸手揉了揉宋允的发顶,“总只有你挑人的份。”   宋允那一日虽笑嘻嘻地应下了,却并未进到心里,一日日地逐渐将这事抛到了脑后。那些望着她眼热的朝臣命妇,见天子与明后这般态度,也就看懂了风向,渐渐收敛了惹眼的种种示好。   一年时光转瞬即逝,转眼又是大元后宫那些锦簇花团再一次斗艳盛开的时候。   公主殿下逛平波池的时候素来不喜身边跟着太多人,她嫌那些乌压压的人头污了这与后宫不同的堂皇景致,大多都只带着贴身的宫女。往日是够用的,然偏偏今日宋允瞧上了枝头的那一朵海棠。她贴身宫女的身量与她相差不大,垫着脚用指尖奋力试了三两次也触碰不到。   反而惹得那海棠在枝头微微颤动,越发惹人怜爱。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属于男人的手自一侧伸来,在花见一抚便轻松至极地折下了花朵,继而举着花,单膝跪地奉到了宋允的面前,同时朗声道:“臣平波水榭翊卫谢堂,见过公主殿下。臣见公主久折花儿不得,这才上前冒犯,万望恕罪。”   宋允却未伸手去接,她站在三步开外,身后的两列宫人都沉默地垂首在后,一言不发。   她那对与天子肖似的漂亮眼睛垂视着这个大胆的翊卫,从他的乌发,到他平直的双肩,挺拔的脊背,紧窄腰线,最后是落在地上翊卫专属的深红蟒袍,一寸寸地打量了下来。   半晌,宋允勾了勾唇角,她饱满带着细碎绒毛的颊边凹陷下去半个小小梨涡,说了句,“抬起头。”   谢堂得令,从善如流地抬起头,却未如往常宫人回话那般垂眼避视,以彰恭顺。他的眼睛随着抬头的动作一道抬起,眸光熠熠地望向了国朝最尊贵的女儿。   不愧是翊卫出身,眼前人除了有一把精心训练养出的挺拔身姿,还有兼有一张英俊出挑的面庞。   “不避视,你胆子不小。”宋允轻轻一笑,她姿容生得如文纯皇后一般娇美动人,可口中说出口的话却并不如面容那样娇甜。   这谢堂却似对公主的凉言半点不惧,他作揖告罪一声后又说:“只是公主这般耀眼的女子,得见一眼,臣便死而无憾了。”   宋允听完,一瞬不瞬地瞧着他,最后只是轻笑一声,高拿轻放了过去,“你既是映春池翊卫,想来对池畔景致颇为熟悉了?给我讲讲,讲得好便罢,讲不好便二罪并罚。”   谢堂或许除了他那张皮子之外当真还有些其他动人本事,这景致也不知讲得如何生动,却将自己引到了公主的床榻之上。   萧令明与宋显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然是深夜里。   宋允御下极严,天子与明后又素来纵她,身侧宫人无一人敢漏出半点来。   只是那谢堂,他衣衫不整自含元殿侧殿的小廊离开时,时也命也地撞上了自文纯皇后崩后便跟在天子与明后身前伺候的奈鸢。奈鸢见后宫里进了翊卫自是惊骇,当场便叫人按住了,亲自去给正殿里已歇下的帝后回话。   天子和明后披着外衫踏星而来时,谢堂已经被宫人按在了廊前地上,天子与明后甚至都未瞧他一眼,直跨步入殿直奔秀发披散,只穿了单薄中衣坐在床幔里的宋允而去。明后劈手掀开床帘,见宋允一副寻常神色,甚至带着些无聊便放下了心来。   这一己之力扰了所有人夜里清净的人倒是不怕也不急,只是撑着脸望着帝后,嘻嘻讨饶一笑,“您们知晓了呀。”   她说完见天子脸色阴沉,便立刻伸手抓了明后的袖子,“阿绾没想扰了您们!”说着眼珠子乌溜溜一转,冲自己爹皱皱鼻子祸水东引,“这事也不过如此,只觉得疼了,父皇作甚天天抱着您不松手?”   一句话便把宋显的所有要发作的话全都硬生生地堵在了嘴里,被宋允双手抓了袖子的萧令明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张口就来了句,“那定是那贱人不行,又不是孤不行。”   惹得宋显贴着他话尾就无语了句,“明儿!这是该说这事情的时候吗?”又转向宋允,伸手一指“你,你,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什么,转对外横手一指,”兰亭!外头那个贱人什么来路,查出来了么?!”   宋允一听,卒然变了脸色,“父皇,您查他出身,总不会要我嫁他吧?”一边伸手悄悄去扯萧令明的衣袖,眼睛抽筋似地给他使眼色。   宋显对被女儿一央就要出来和稀泥的萧令明横了一眼,反问宋允,“那阿绾要如何?”   就在等宋允正在想个一二三的章程时,萧令明便先冷着嗓子慢吞吞地开口了,“先把外头那贱人带进来。”   被宫人拖进来的谢堂脸上也不复百日面对公主时的镇定。他额角鼻尖都沁着豆大的汗珠,一见了明后和天子,便叩首在地,“臣知罪,臣万死!可陛下!娘娘!臣是因仰慕公主多时,又因一时得了青眼,情迷心窍这才至于此,臣愿迎公主下降,必……啊!”他话未说完,便被从床上赤足跳下来的宋允一脚踹在肩上,她力道不大,但谢堂一躲不敢躲,尽数挨了仰面摔倒在地。   方一抬起头,便见宋允抬手一指自己,眉眼森冷全然不复方才在床榻上的缠绵情致,“住口!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么。”   明后伸手揽了宋允的腰往后拖了拖,漫不经心地训了一句,“宋允!亲自动手像什么样子。”随后抬起眼,环视了一圈殿内私下跪着的宫人,语调陡然变得严厉果决,“公主近身伺候的自己去掖庭领罚。”   天子却似从女儿的一句话里得了灵感,他蓦地嗤笑一声,面上骤然回到了平日里那副平易近人,宽和待下模样,“也是,一个博朕女儿一笑的玩意儿罢了。”   “阿绾,朕把他赏给你?”天子斜了女儿一眼,随意问道。   宋允听了缓缓走到谢堂身前,上下玩味地打量了他此时狼狈的模样一二,快速地摇了摇头,“不要,本就猜到是个什么玩意儿,没想到露出来了没趣味至此。父皇赐死吧,阿绾可不想这么个东西在碍在眼前。”   宋显便果决抬手,“捂了嘴拖出去赐白绫,别脏了宫里的地。”天子话音一落,便立刻有宫人得令上前捂了勃然变色的谢堂口鼻,在他的呜呜叫喊中把人生生拖拽了出去。   而被他在呜咽中当做救命稻草的宋允只瞥了他一眼便挪开眼神,望向帝后二人,笑着两步上前展臂抱了宋显和萧令明二人的腰仰头撒娇道:“底下宫人好不懂事,如此深夜这么桩小事还去惊扰您们。”   萧令明抬手理了理宋允额间的碎发,佯装凶她,“一会儿奈鸢送避子汤药过来,不准嫌苦不喝!”   宋允此时倒做回了一个乖巧女儿家,顺从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说:“阿绾不想嫁人……”   “……”萧令明一愣,“你是因为这个……”   “不是。”宋允否认,“儿臣只是觉得他颜色挺好。”   萧令明看了宋显一眼,“不想嫁人便不嫁,你母后生你一个人下来又不是叫你专给谁做夫人去的。”   “可是总不是说女儿家都要嫁人的,不然只能做姑子或者侍奉神座去。”   “要如此说,皇后还总是女人的位置。”萧令明对此并不以为意。   宋显亦没大所谓,他就这么两个孩子又是一母同胞,并不担心宋允将来,且萧令明素来惯女儿,而他一向惯萧令明,也纵着说:“不嫁就不嫁,宫里又不是养不起你。”   然而宋允得了这一般准话,却也未能开颜,她似乎是有一句难以启齿的话黏在了唇齿间,犹豫再三,还是声音极低微地开了口。   “那皇帝呢?”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饶是萧令明也在一顿之后渐渐收敛了面上随性的笑意,宋允见此当即低了头下去,埋进两人的衣裳里,不敢去看素来扮黑脸的父皇的脸色,心中大为懊恼自己的恃宠失语,甚至有些坠坠起来。   萧令明看了眼宋显,见他竟也是同样难得地不知该如何作答,脸上丢包袱的意味昭然若揭,“你教的,朕可管不来。”   萧令明缓缓垂下眼帘,若有似无地瞥着宋允的发顶,他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发觉了,宋允的身上日渐长出了一些因被岁月埋没而令他陌生又熟悉的东西来。   宋允生来便有出生加之的骨骼和因权势而丰满的羽翼,可他又想到了余陶陶临了时殷殷地交代。   她对每个人都交代了,甚至包括那时候才八岁的阿祉,她都不忘握着他的手,要他保证不忘姐弟情谊,要这个早早离开她身边的女儿,自由无虑地在尊荣显赫中过完一生。   如何才是公主的尊荣显赫、自由无虑呢?嫁一个富贵无权的人家,握着与下一任天子的姐弟情谊,大多不都是如此。   可萧令明又有些奇异地不舍,他觉得宋允合该有奋力一振翱翔九天的机会。   或许有一日,宋允会因她绝无仅有的翾然而遇到呼啸的霜雪,但无论如何最初的那一道,怎么都不该是由她满心仰慕又信任的年长者以保护美言降下的。   最终萧令明只是顺了顺宋允的发丝,低声道:“……是一样的。天下从没有什么位置便该是什么样人坐的道理,九五之位自然也是能者居之。只是女儿家要做男人眼中的能者,或许要做得更多,做得更好,这些也许远比不上只做一个公主来得惬意。”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